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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的紧。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簌簌落下,覆盖了官道,染白了远山,连路旁光秃秃的枝桠也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间一片静谧的纯白。唯有这官道旁支起的简陋茶摊,还冒着些许人间烟火气。
粗布搭起的棚子勉强遮挡风雪,泥炉上的大茶壶咕嘟咕嘟滚着,蒸腾出带着劣质茶叶味道的白雾,混着摊主老汉搓手呵出的白气,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唯一鲜活的暖意,三两个赶路的行商缩在棚下,捧着粗陶碗暖手,低声交谈着。
风雪声中,传来一丝极细微、极清脆的铃铛声响。
叮铃……
那声音很轻,混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官道转角处,一人一马,缓缓行来。
来人披着一件极为厚实的雪白裘衣,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容颜,面上还覆着一层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裘衣的毛领落了些雪花,更衬得那露出的眉眼清晰如画,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眸子,瞳仁是清润的墨玉颜色,眼波流转间,却带着一种初融雪水般的澄澈与安静,仿佛将这漫天风雪都看淡了去,她身姿纤细,牵着缰绳的手藏在厚厚的裘袖里,只能隐约看见一点指尖的轮廓。
马是普通的黄骠马,走得并不快,她在茶摊前停下,将马拴在旁边的系马桩上,动作舒缓,带着一种与这荒野茶摊格格不入的优雅。
她走进茶棚,选了最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坐下,声音透过面纱传出,带着些许朦胧般的温软:“老丈,一碗热茶。”
摊主忙不迭应了,端上热茶。
她微微颔首致谢,并未取下风帽和面纱,只掀开轻纱一角,小口啜饮着,热气氤氲了她露在外面的眼眸,那长而密的睫毛上沾了的小雪花,随即融化。
亓月笙目光安静地打量着这方小小的避风港,打量着那咕嘟冒泡的茶壶,打量着行商们冻得发红却依旧谈笑的脸庞。
那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新奇,像是第一次真正触摸到话本里描述的、带着粗粝生活温度的“江湖”。
她轻轻放下茶碗,目光越过茶棚,望向那条被积雪覆盖、蜿蜒通向远方的官道。
江湖……
她想起那本悄无声息放在自己窗台上的那本《江湖异闻录》,只有上册,没有下册,书里光怪陆离的世界,刀光剑影,侠骨柔情,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那缺失的下册,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就在这条风雪路的尽头?
新奇与紧张,此刻交织着。
风雪更急了些,她拢了拢身上的白裘,感受着腰间萦月剑透过布料传来的微凉触感,以及那枚随着她呼吸轻轻颤动的铃铛。
亓月笙正沉浸在这片天地间难得的静谧之中,风雪声、隐约的谈话声、茶水沸腾的咕嘟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尘世烟火乐章,让她这个初入江湖之人,感到既陌生又新奇。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一阵粗野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几名穿着邋遢皮袄、手持鬼头大刀的彪形大汉,大大咧咧地闯进了茶摊。他们动作粗鲁地踢开挡路的条凳,身上的积雪和泥泞甩得到处都是,原本还算祥和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老板!上酒!妈的,这鬼天气,冻死爷了!”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粗声吼道,声音如同破锣。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小跑着去端酒水,生怕慢了一步惹恼了这些煞神。
几人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劣酒。
这几人显然不是安分的主,几碗酒下肚,目光便开始在棚内逡巡,很快便锁定了角落那个过于安静、也过于洁净的身影。
白色在雪天本不显眼,但那通身的气度,以及即便坐着也难掩的窈窕身姿,在这粗陋的茶棚里,便如明珠蒙尘,依旧引人注目。
几人交换了一个猥琐的眼神,嬉笑着围了过去。
“哟,小娘子,一个人啊?”刀疤脸凑得极近,一股混合着酒气和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亓月笙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往后倾了倾身子,面纱下的唇瓣抿紧。
腰间缠绕的萦月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连带着末端那颗小铃铛也“叮”地轻响了一声。
“这声儿真好听,”另一个瘦高个的山匪贱笑着,伸手就想撩亓月笙的风帽,“让哥哥看看,是哪家的美人儿……”
“喂!光天化日,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要不要脸!”
一声清亮又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呵斥,如同乍破冰层的春水,骤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茶棚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穿烈火般红衣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俊朗,此刻正双手叉腰,一脸愤愤然地瞪着那几个山匪,眼神清澈明亮得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
“哪儿来的毛头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刀疤脸被打扰了兴致,恼怒地转过身,挥了挥手中的大刀。
那红衣少年却毫无惧色,反而挺了挺胸膛:“路见不平,自然要管!你们赶紧给这位姑娘道歉!”
“找死!”山匪们被激怒,嚎叫着挥刀便向少年砍去。
茶棚里的其他客人早已吓得缩成一团。
只见那红衣少年身形一动,竟是不退反进。他的身法算不上多么精妙绝伦,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刚猛气势。面对劈来的大刀,他侧身避过,随即一拳挥出,拳风猎猎,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
“砰!”
一拳正中刀疤脸的胸口,那壮硕的汉子竟被他打得踉跄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捂着胸口半天喘不上气。
另一名山匪从侧面偷袭,少年看也不看,一个利落的回旋踢,脚尖精准地踢在对方的手腕上。
“啊呀!”那山匪惨叫一声,大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剩下两人见势不妙,一起扑上。少年身形灵动,在两人之间穿梭,拳脚并用,招式大开大合,虽略显稚嫩,但劲力十足。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这两人也打翻在地,哎哟哎哟地痛呼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轻松得如同大人教训孩童。
那刀疤脸见踢到了铁板,心知不妙,挣扎着爬起来,色厉内荏地放话:“你…你小子等着!” 说完,也顾不上同伴,连滚爬爬地冲出茶棚,其余几人见状,也慌忙捡起兵器,狼狈不堪地追随着跑了,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茶棚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声,以及那红衣少年的喘息声。他拍了拍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这才转过身,看向依旧安静坐在原处的亓月笙,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
“姑娘,你没事吧?”
亓月笙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本《江湖异闻录》上册里的情节——这不正是话本子上写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原来真实的江湖,真的如此!
她依着话本里看来的桥段,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摆,然后朝着红衣少年,认认真真地福了一礼,声音透过面纱,带着几分初试江湖礼数的生涩与郑重:“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顿了顿,她努力回忆着书中对侠士的赞美之词,补充道:“少侠武功高强,侠肝义胆,令人钦佩。”
那红衣少年被她这般正式地道谢和夸奖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耳根微微泛红,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大恩不言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该的!姑娘你不用太客气了。”
他性子爽朗,立刻自报家门:“我叫雷无桀!来自江南霹雳堂!” 报出名号时,他挺了挺胸膛,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对出身门派的骄傲。
亓月笙眨了眨眼,礼尚往来地轻声答道:“我姓白,单名一个叙字。” 白叙,这是她离开天启前便想好的化名,江湖上那些高人游侠,不都喜欢用个化名行走吗?她觉得自己这名字取得颇有意境。
“白叙?”雷无桀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白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女孩子一个人在路上太危险了,刚才要不是我……呃,反正不太安全。” 他想起自己刚才那点三脚猫功夫似乎也没太大说服力,语气稍微弱了点,但关切之情是真挚的。
“我要去雪月城。”亓月笙如实相告。
“雪月城?!”雷无桀的眼睛瞬间比亓月笙的还要亮,他几乎要跳起来,激动地说:“我也要去雪月城!我去拜师!听说雪月城是天下第一城,高手如云!那个……白姑娘,既然我们同路,不如结伴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可以保护你!” 他拍着胸脯,眼神热切又坦荡。
这么快吗?话本里写的肝胆相照的伙伴,就这样遇到了?她心中涌起一股新奇又雀跃的情绪。
亓月笙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如赤子般的少年,心中那点因初次离家而产生的不安仿佛被这热烈的阳光驱散。她几乎想也没想,便点了点头,眼眸弯起,流露出清晰可见的愉悦:“好呀。”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前路的期待。这江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趣。
两个同样心思单纯、对前路怀着憧憬的少年人,就这样在风雪路边的茶摊,简单地结成了同行之谊。
茶摊老板看着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牵着马,并肩消失在官道的风雪尽头,这才愁容满面地回头,看着地上被打翻的桌椅和那只碎裂的粗陶碗,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收拾残局。
然而,当他收拾到角落那张完好的桌子时,却猛地一愣。
桌面上,不知何时,静静地放着一锭足色的雪花银。
那分量,足够他买上好几套全新的桌椅碗碟了。
老板怔怔地拿起银子,望向那两人消失的方向,风雪弥漫,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隐约的铃铛清响,似乎还残留在这寒冷的空气中。
他摇了摇头,脸上那抹愁苦,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化开,变成了些许温暖的感慨。
“真是……奇了……”
官道上的风雪似乎永无止息,雷无桀却像一团行走的火焰,驱散了这漫天的寒意。他一路叽叽喳喳,从江南霹雳堂的鞭炮讲到一路北上的见闻,说到兴奋处还比划几下拳脚。亓月笙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听得极其认真。她从未听过这些鲜活有趣的市井故事和江湖传闻,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与探寻。
她会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发出轻声的疑问:“霹雳堂的烟花,真的能照亮整个夜空吗?”或者“你说你迷路走到了和尚庙,那后来呢?”
这无疑极大地鼓舞了雷无桀的谈兴,他立刻眉飞色舞地详细描述起来,恨不得把自己这一路的经历都掏出来分享给这位投缘的“听众”。
前方道路旁,依稀有灯火在风雪中摇曳。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家客栈,它背靠着一座在风雪中显得黑魆魆的高山,面朝一条已然冰封的大河,孤零零地矗立着。
客栈门楣上挂着一块旧牌匾,写着四个大字——雪落山庄。
这名字取得风雅,可与现实对照,却显得有些讽刺。称之为“山庄”实在勉强,顶多算是个客栈,而且还是个看上去年久失修、透着股萧索气息的破旧客栈。
亓月笙却觉得这名字颇有意境,与眼前的雪景相得益彰。她拉了拉雷无桀的衣袖,声音温和:“雷大哥,风雪大了,我们进去吃点暖和的东西,歇歇脚再走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请客。”
“啊?这怎么行!”雷无桀立刻摇头,“怎么能让女孩子请客呢!”
亓月笙早已想好了说辞,眼眸弯了弯,虽隔着面纱,也能让人感觉到她在笑:“这是应该的呀。你方才救了我,我理应答谢。若是让我白白承了这份情,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她学着江湖人的口吻,认真道:“而且,江湖上不是讲究‘礼尚往来’吗?这次我请,大不了……下次雷大哥你再请回来好了。”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带着点江湖儿女的爽快。雷无桀挠了挠头,仔细想了想,觉得好像也行,终于不再推辞,咧嘴一笑:“那……那好吧!下次一定我请!”
两人达成共识,便朝着那“雪落山庄”走去。
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客栈衬得更加孤寂。
一个穿着裘皮大衣的身影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他身形高挑,面容俊美中带着一丝疏离的倦怠,仿佛对这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太大兴致,一双眸子淡淡地扫过台阶下的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清冷如雪,倒是鲜明的对比。
他就那样慵懒地靠着,看着那明显不俗的料子,对着客栈内堂,用一种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清晰传入小二耳中的声音懒洋洋地喊道:
“来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