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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逐渐干燥的道路上辘辘前行,向着九龙寺的方向驶去,道路上已难觅雪的痕迹,只剩下潮湿的泥土和偶尔的水洼。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而平稳的声响。
依旧是雷无桀自告奋勇地坐在车辕上驾驭,他兴致勃勃,仿佛驾驶马车是什么了不得的趣事。
车厢内宽敞了许多,毕竟这辆从天女蕊那里弄来的马车,本就是为了舒适与载客设计的。
亓月笙坐在萧瑟身边,随着马车的摇晃轻轻摆动。她悄悄环视了一圈,除了最初同行的萧瑟、雷无桀和自己,以及“半路加入”的唐莲,现在车厢里又多了好几人:
天女蕊紧挨着浑身不自在的唐莲坐着,笑靥如花;司空千落抱着她的长枪,好奇地打量着众人;而最里面,那个神秘的白袍僧人无心依旧闭目昏睡,安静地躺在软榻上,他的师兄无禅坐在榻边。
江湖小队真是愈发壮大了呢。
亓月笙心里想着,有种奇妙的参与感。
只是她的目光掠过昏迷的无心时,不禁带上了一丝忧虑。
萧瑟懒洋洋地靠在车厢壁上,似乎在小憩,眼角的余光却瞟见了身边少女那灵动的眼神。虽然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此刻像盛着星河般闪烁着好奇、兴奋与点点担忧,也不知道这小脑袋瓜里又在琢磨什么。
看着这双眼睛,萧瑟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莲~” 天女蕊娇媚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她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唐莲身上,手里拿着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就往唐莲嘴边送去,“你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了吗,这是怎么了?我喂你。”
车内众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又带着点默契的“非礼勿视”感,投向了他们两人,看了一眼后,又纷纷默契地移开视线,看车窗的看车窗,研究车厢花纹的研究花纹。
唐莲耳根微红,手里端着盘桂花糕,身体僵硬地往后挪了挪,低声道:“有人在,别闹。”
“假正经。”天女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勉强,笑着收回手,自己小口吃起了那块桂花糕,姿态优雅。
唐莲看着她,问:“话说,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天女蕊闻言,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奇怪,还特意瞟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萧瑟,语气带着一丝赌气般的意味:“我看上这位公子了,不行吗?”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背对着唐莲,像是有些生气了。
被莫名点名的萧瑟:“……?” 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亓月笙看着这一幕,心里暗想:唐师兄好像……有点不解风情啊
唐莲被天女蕊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有些无措,只能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对了唐莲。”无禅适时地开口,打破了这有些诡异又暧昧的气氛,“我收到来信,雪月城受九龙门托付派了你来护送师弟与我碰面,并未提及这几位朋友,请问他们是?”
唐莲松了口气,正好借机介绍,指向司空千落:“这位是枪仙司空长风之女,司空千落。”
司空千落落落大方地向着无禅微笑着颔首行礼。
“在下江南霹雳堂,雷家,雷无桀!”
雷无桀洪亮的声音带着自豪,从车帘外传了进来。
“我叫白叙。”亓月笙连忙接上,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初识新朋友的兴奋,“是跟雷大哥一起结伴去雪月城的!”
哦哦哦,互相认识环节,她喜欢这个!
萧瑟依旧懒洋洋的,连姿势都没变,淡淡道:“我只是个小客栈的老板,同他们两个一起去雪月城办点事。”
“这位是美人庄天女蕊,此次,他们二人与我同行。”唐莲最后指向天女蕊说。
无禅双手合十,一一回礼,心中对这几人的组合虽有疑惑,但也大致明了。
“那你的师弟为什么会躺在黄金棺材里啊?”司空千落好奇的问道。
无禅解释:“这黄金棺材乃寒水寺镇寺之宝,可压制所躺入之人的浑身内力。”
唐莲:“压制?”
“我师弟修习罗刹堂三十二门秘术,大觉师父觉得师弟十分危险,故要求以黄金棺材为压制来护送。”
“传闻罗刹堂的秘术,习得任意一门便能身具神游。”萧瑟突然开口,他看向无心,“想不到你的师弟,竟一下学了个全。”
唐莲不解的问道:“忘忧大师,是昔日的禅道大宗,他为何会允许无心师弟修炼这秘术?”
“这些就得从忘忧大师本人说起了。”萧瑟接过了话头,他似乎很乐意扮演这个“江湖百事通”的角色,“忘忧大师习得佛门六通,其中以他心通最不凡,传闻去寒山寺参拜的香客,只需注视忘忧大师一眼,无需言语,自省心中罪恶。”
“这么厉害?”亓月笙惊叹,那这样的话,岂不是比话本里的读心术还要厉害?能直接让人看到自己的内心?
“据说他心通修炼至极致能一眼看透人的内心,改变人的内心,是以佛法度人。”无禅点头。
萧瑟继续说道:“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忘忧大师却忽然圆寂了,江湖传言,忘忧大师圆寂之后,尸体倒地为尘,瞬间灰飞烟灭。”
无禅轻叹了口气:“传言并没有错。”
司空千落追问道:“为何突然圆寂了呀?”
萧瑟再次开口,语气平淡:“还是江湖传言。”
亓月笙忍不住看向萧瑟,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抽动:这江湖传言怎么什么都知道?还又准又多?
“忘忧大师是被人逼至极致,忧思而死。”
无禅深深看了眼萧瑟:“这位兄弟知道的很多,是的,有人一直在逼师父交出师弟,因为我这师弟也曾展露过师父那窥探人心之法,他练的是心魔引。”
“心魔引?”唐莲眉头紧锁,“这又是什么武功,我从未听说过。”
无禅解释说道:“他心通,窥人心,悟其道,心魔引这门武功,窥的却不是人心,而是心魔。”
萧瑟说:“若是我没猜错,你这师弟无法正常修习佛法,所以忘忧大师安排他去罗刹堂修炼秘术。”
唐莲恍然:“如今那三十二门秘术,只存在于无心一人身上,又是这般厉害,难怪会引来这么多人的争斗。”
无禅点头:“大觉师父想用伏魔神通消除无心身上的禁术。”
“这…”司空千落惊呼了一声,“岂不是要废了他?”
无禅看向无心,面色复杂:“可据我所知,无心师弟在接到消息之后,便运用龟息之术躺入了棺材中,并无反抗。”
唐莲想到了白发仙的执着:“那魔教对你师弟感兴趣,也是因为罗刹堂秘术?”
“魔教?”无禅面露困惑。
“行了。”萧瑟打断了这个话题,“知道魔教的事情对你们没太多好处。”
仿佛是为了印证萧瑟的话,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马车顶上传了下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说的没错。”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车外驾车的雷无桀,都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齐刷刷地望向了马车顶部。
唐莲反应最快,指尖刃已然在手,身形一闪便如一道青烟掠出了马车,稳稳落在车辕上,目光锐利地盯向车顶。
“又是你!”
只见车顶之上,白发仙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立,白袍在行驶带起的风中微微飘动,神色淡漠。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竟无人察觉!
“行了,把人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白发仙居高临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做梦!”
唐莲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直扑车顶。
“师兄!我来帮你!”
雷无桀见状,也立刻弃了缰绳,足尖在车辕上一点,身形腾空,跃上车顶。
“看好我师弟!”
无禅叮嘱了车内一声,庞大的身躯却异常灵活,紧跟着手持长枪冲出的司空千落,一同掠上了车顶。
转眼间,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空了一大半,只剩下萧瑟、亓月笙、天女蕊以及依旧昏迷的无心。
亓月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电光石火间的变化,愣愣地看着瞬间空荡的车厢。
天女蕊美目流转,看向依旧老神在在坐在原处的萧瑟:“你不去帮忙吗?”
萧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重复着他的万能借口:“我又不会武功。”
“看好无心。”
天女蕊也不勉强,丢下一句话,红色身影一晃,也已轻盈地翻上了车顶,加入了战团。
顿时,车顶上传来密集的兵器碰撞声、劲气交击的闷响,整个马车都随之微微晃动起来。
萧瑟听着头顶的动静,摇了摇头,仿佛在点评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那白发仙的武功已入了逍遥天境,又岂是你们几个能讨得好的。”
亓月笙紧张地盯着车顶,听着那不绝于耳的激烈打斗声,闻言担忧地看向萧瑟:“那……那怎么办呀?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话音未落,就听“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雷无桀的一声闷哼,一道红色的身影从车顶边缘被击落,重重地摔在了道路旁。
“雷大哥!”亓月笙惊呼一声,连忙推开窗子望去。只见雷无桀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而马车还在惯性作用下不停地向前奔跑,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欸!等等我!我还没上去呢!”雷无桀一边大喊,一边撒开腿奋力追赶。
马车上,唐莲、无禅、司空千落、天女蕊四人联手围攻白发仙,剑光、枪影、暗器、短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攻击网。
然而白发仙仅凭一柄玉剑,身形飘忽如鬼魅,剑法精妙绝伦,竟将四人的攻势一一化解,甚至隐隐占据上风,丝毫未露败象。
这就是逍遥天境的实力吗?亓月笙虽看不见,听声音却也感到心惊不已。
他也是这个境界……
“欸!等等我!我还没上去呢!”
亓月笙回过神来,就见雷无桀一个大跃,明明抓住马车上的吊穗了,结果吊穗断裂,他又摔了下去,滚了好几圈。
“雷大哥!”
亓月笙急得都快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了。
萧瑟眉头微皱,伸手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语气带着点嫌弃:“小心点,一会儿掉下去了,我可不负责捡人。”
说着,他自己却伸手推开了那扇被风吹得快要关上的车窗。好巧不巧,他这一推,窗户向外荡开,正好撞在刚刚再次扒上车窗边缘、正要借力的雷无桀脸上!
“哎哟!”雷无桀猝不及防,被窗户板结结实实拍中面门,手一松,又掉了下去。
亓月笙:“……”
她看着萧瑟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雷无桀这次是真的拼了命,千辛万苦,终于再次追上,双手死死扒住了马车后部的木质框架,大口喘着气。
萧瑟一只手慵懒地倚着窗框,看着下面狼狈的雷无桀,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没用的,那家伙境界太高,不是你们人多就能解决的。”
雷无桀扒着马车:“那怎么办啊?”
萧瑟拍了拍雷无桀的那个用黑布一直裹着的匣子,意有所指。
雷无桀顺着看过去,问:“你知道那个是什么?”
“像这种形状的火器,应该是雷门的麒麟火牙吧,那可是号称麒麟一怒,剑仙不出的大杀器。”
“那玩意儿制作方法早就失传了,现在仅剩那一发还在门主手里,怎么可能给我呢?”说着雷无桀才意识到失言,“不对,这事门主好像不让说。”
“雷门不幸啊。”萧瑟叹道。
雷无桀看了看车顶上依旧激烈的战况,尤其是白发仙那深不可测的实力,终于把心一横,眼神变得坚定:
“不过你说得对,也只能用那个了。”
说完,雷无桀坚定的将手伸向那匣子。
车顶上,白发仙似乎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一剑荡开无禅刚猛的金刚伏魔拳劲,玉剑斜指,冷然道:“我不想和你们几个晚辈纠缠,再说一遍,把人交出来,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让开!”
雷无桀的怒吼声音响起,只见他双手握着一个物件,奋力一跃,再次跳上了车顶。
那并非预想中的火器筒管,而是一把剑!
那是一把火红色的长剑,上面遍布着火焰纹路,剑首上刻着一条吞吐火焰的龙。
“想不到竟是这样……”重新坐回马车里的萧瑟喃喃道。
司空千落愣了一下:“剑?雷门不是明令禁止雷门弟子练剑的吗?”
唐莲看着那把剑,沉声道:“这难道就是杀怖剑?”
雷无桀一剑挥出,一道红光直向着白发仙而去,白发仙用剑抵挡,一瞬间剑的威力暴涨,一阵气流炸开,车顶上的众人皆离开了马车,马匹受到惊吓,停了下来。
雷无桀单手撑着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显然那一剑消耗巨大。
马车内摇摇晃晃的,终于停了下来,亓月笙抓着萧瑟的衣袖不敢动,因为那人还站在车顶上。
“长剑杀怖,你是雷轰的弟子?”白发仙耐心已尽,“好啊,一个个儿的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话音未落,他缓缓拔出了手中的玉剑,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磅礴的气势开始凝聚,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让人呼吸困难。
几乎是一瞬间,亓月笙就感觉到一股可怕气流正在车顶上方疯狂汇聚!她想也没想,完全是出于本能对危险的恐惧,一把抓住身边萧瑟的手臂,下意识地运转着轻功,拉着萧瑟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撞开车门,以最快的速度向远离马车的方向飞掠而去。
几乎是他们刚离开马车没多久,一声清越如同龙吟的剑鸣响彻四野。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力量在马车顶部彻底爆发,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那辆豪华的马车,狂暴的剑气如同亿万道无形利刃,向四面八方疯狂席卷,
那辆坚实的马车,在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糊泥塑一般,瞬间被撕裂、分解、然后轰然炸开,木屑、碎片、车内的软垫摆设,如同烟花般向四周迸射,
强大的冲击波紧追着亓月笙和萧瑟的身影而来,虽已被距离削弱,依旧吹得亓月笙衣裙猎猎作响,长发飞扬,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脸前,剧烈的咳嗽起来,被弥漫的尘土呛得不行。
轻纱如同翩跹的白色蝴蝶,被狂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了不远处的悬崖之下,消失无踪。
待到尘烟渐渐散去,白发仙已然收剑回鞘。他看也没看周围倒地或勉力支撑的众人,缓缓转身,目光穿透破碎的马车残骸,精准地落在了依旧静静躺着的、似乎未被波及的无心身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端详着无心那张秀气出尘、却又带着一丝妖异的脸庞。
看着看着,他脸上竟露出了少见的激动与追忆之色,喃喃自语道:
“像……实在是太像了!”
亓月笙和萧瑟站得较远,她听到白发仙的低语,心里正奇怪地想着:什么像?像谁?她下意识转身,想问问身边这位“百事通”。
然而,她一转头,却对上了萧瑟的目光。
他正盯着她,那双总是带着慵懒、戏谑或淡漠的眼里,此刻却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惊诧、喜悦、激动、难以置信,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恍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俊美却时常没什么表情的脸,呈现出一种亓月笙从未见过的生动,却也让她莫名地心慌。
亓月笙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看看是不是沾了灰尘。
指尖触到的,是光洁的、没有任何布料阻隔的肌肤。
她猛地愣住,又摸了摸。
然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面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