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的雨季仿佛没有尽头。
回到学校已经一周,林见却觉得眼前的画板、颜料,乃至整个喧闹的校园,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变得灰蒙蒙的,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和那把递到他头顶,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黑伞。
他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吃饭时,画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课堂上,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连最铁的室友江浸都看出了不对劲,勾着他的脖子逼问:“林子,你不对劲啊!从写生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在古镇遇上了什么桃花劫?”
林见张了张嘴,那句“我好像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了”在喉咙里滚了几圈,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他该怎么描述?说自己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看起来比自己大上一轮还多的男人念念不忘?这太荒谬,却又真实得让他心尖发颤。
他唯一能抓住的实体,是画夹里那张匆匆完成的素描。画上的男人侧身立于廊下,身形挺拔,线条利落,雨丝在他身后形成了朦胧的背景。林见画工极好,捕捉到了那份沉静与疏离,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那份当他望向自己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见猛地从床上坐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要去找到他。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了他整颗心。
“什么?你要去找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伞哥’?”江浸听完林见的计划,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林子,你清醒一点!金陵城这么大,你上哪儿找去?凭一张画?你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林见的目光异常坚定,少年人的孤勇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我记得他风衣上的徽标,是一个建筑事务所的logo。我查过了,叫‘深言建筑’。”
那是他第二天清醒后,拼命回忆起的唯一线索。他搜索了金陵所有知名的建筑事务所,终于在一家风格极其低调、却拿过无数国际大奖的事务所官网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logo。而创始人之一的名字——韩时亦,映入他眼帘的那一刻,他的心重重一跳。
“所以呢?你知道了他在哪儿工作,然后呢?冲进去说,‘你好,韩先生,我对你一见钟情了,能交个朋友吗?’”江浸模仿着夸张的语气,试图点醒他,“人家是32岁的成功人士,大建筑师!你一个还没毕业的美院学生,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的人,就不能认识了吗?”林见执拗地反问,眼底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我只是……只是想认识他,跟他说声谢谢,仅此而已。”
他骗不了江浸,更骗不了自己,那不仅仅是感谢。
接下来的几天,林见像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侦探,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徘徊在“深言建筑”事务所所在的那栋现代化写字楼附近。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敢在街对面的咖啡店,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一坐就是一下午,眼睛死死盯着大厦的旋转门。
他看见韩时亦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步履匆匆地进出;看见他与客户握手,神情专注而专业;看见他独自一人时,眉宇间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像个虔诚的信徒,远远观察着自己的神祇,在脑海中一遍遍描绘着他的轮廓。
机会在一个周四的下午悄然降临。
林见照例坐在老位置,忽然看到韩时亦和一个同事模样的男人从大厦里走出来,似乎在讨论着什么,随后同事离开,韩时亦则独自走向大楼一侧的休闲广场,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神情带着一丝卸下防备后的倦怠。
就是现在。
林见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深吸一口气,抓起随身携带的画夹,穿过马路,一步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在离长椅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紧张得手心冒汗。韩时亦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睁开了眼睛,当看到林见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带着淡淡的询问。
“韩……韩先生。”林见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他举起手中的画夹,像是举着一面证明自己清白的盾牌,“您好,我们上周在淅川古镇见过……您,您还记得我吗?”
韩时亦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林见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就在林见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韩时亦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记得,淋雨画画的那个小朋友。”
小、朋、友?
这个称呼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林见一下,但他顾不上计较,连忙打开画夹,将那张素描递了过去,语气急切而真诚:“我是来谢谢您的伞,还有……我,我当时画了一张您的素描,想送给您,作为答谢。”
韩时亦的目光落在素描纸上,当看到画中的自己时,他眼底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他接过画,仔细端详了片刻,再抬头看向林见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你画的?”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是。”林见用力点头,像等待老师评判的学生,“我是金陵美院油画系大三的学生,我叫林见。”
“画得很好。”韩时亦的评价很简短,却很肯定。“观察力和笔触都很精准,尤其是光影的处理。”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林见的紧张。他眼睛亮了起来,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嘴角:“真的吗?您喜欢吗?”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欣喜,韩时亦严肃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将画递还,语气依旧淡然:“谢谢,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这么客气。”
这就是要结束对话的意思了,林见心里一急,几乎是脱口而出:“韩先生,我们学校这学期有一个‘城市记忆与建筑美学’的课题研究,我……我对您的作品非常感兴趣,能不能……能不能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参观一下您的事务所,或者,简单采访您一下?”
他一口气说完,脸颊因这大胆的请求而微微发烫,眼神里充满了混合着恳求与期待的光芒,像一只害怕被拒绝,又固执地想要靠近的小动物。
韩时亦看着他,沉默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漫长,林见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几乎要淹没周围的嘈杂。
就在林见几乎要放弃,准备为自己的唐突道歉时,韩时亦终于动了,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这是我的名片。”他说,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上面有事务所的地址和我的工作邮箱,如果你的课题确实需要,可以提前邮件预约我的助理。”
那一刻,林见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欢呼雀跃的声音,他几乎是双手接过了那张质感硬挺的名片,像是接过了什么无价的珍宝。
“谢谢!谢谢您,韩先生!”林见激动得语无伦次。
韩时亦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长椅,背影依旧挺拔而疏离。
林见却毫不在意,紧紧攥着那张名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低头,看着名片上烫金的“韩时亦”三字,和那一串邮箱地址,嘴角扬起了一个巨大、灿烂、无法抑制的笑容。
成功了!他成功地,朝着他的光,迈出了第一步。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少年人的心事与决心,在金色的光影里交织,明亮而滚烫,他并不知道,这看似微小的一步,将会把他带向一个怎样波澜壮阔又痛彻心扉的未来。他只知道,他抓住了那束光递过来的,第一根丝线。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江浸这个好消息,然后,立刻、马上,回去起草那封至关重要的“采访申请”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