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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在潭州

烬火照眉弯

咸淳十年秋,潭州城的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像是一块浸满了血与泪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在湘江两岸。元军的攻城槌已经在东门城墙撞击了整整三个月,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木质结构的呻吟、守城士兵的嘶吼,还有砖石剥落的脆响,震得城墙上的砖缝里都渗出血迹,在潮湿的空气中凝结成暗褐色的痂。

州府后院的祠堂里,烛火摇曳如豆。沈清晏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指尖紧紧攥着父亲沈知微的官袍下摆。布料早已被硝烟熏得发黑,领口处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前日父亲在城墙上督战时,被元军流矢擦伤肩头留下的。她今年刚满十八,自幼在潭州长大,父亲是潭州通判,母亲早逝,她跟着父亲读书习字,也学过些基础的防身术,原以为日子会在笔墨书香中安稳度过,却没料到乱世的铁蹄来得如此之快。

“小姐,该走了!”贴身侍女晚翠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发髻散乱,脸上沾着尘土与泪痕,声音带着哭腔,几乎不成调,“张将军派人来报,西城门已经被元军攻破了,他们正在沿街杀掠,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到州府了!通判大人让我们从密道走,快!”

沈清晏猛地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望着牌位中父亲的名字,声音哽咽:“父亲呢?父亲他为什么不来?他答应过我,会和我一起走的!”

晚翠哽咽着摇头,双手奉上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入手沉甸甸的:“大人说,他是潭州通判,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是大人让奴婢交给您的,他说,您一定要活着送到临安,亲手交给陈丞相。”

沈清晏颤抖着接过包裹,指尖触到油布下坚硬的卷轴轮廓,瞬间便明白了里面是什么。那是父亲花了三年心血绘制的江南诸路粮草屯兵舆图,标注着各州府的粮仓位置、兵力部署,还有几条隐秘的运粮通道。父亲曾说,这舆图是抗元的根基,若是能交到朝廷主战派手中,或许能为江南争取一丝喘息之机。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父亲的绝笔信,里面详述了潭州三个月的防御得失,以及元军的作战特点——他们善用骑兵,攻坚能力强,但不擅水战,且粮草补给线过长。

“我不走!”沈清晏猛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祠堂外冲,“我要去找父亲,要与他同生共死!潭州是我的家,我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

“小姐!”晚翠死死拉住她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胳膊里,“大人说了,您活着,带着舆图交到朝廷手上,比陪着他死更有价值!您若有个三长两短,九泉之下,如何对得起大人的一片苦心?如何对得起那些为守城而死的士兵?”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清晏的心上。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望着牌位前跳动的烛火,泪水汹涌而出。她想起前日在城墙上,父亲站在箭雨之中,银须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对着守城的士兵们高声喊道:“吾等食宋禄,当守宋土!今日潭州城破,便是吾等尽忠之时!”那时父亲眼中的决绝与悲壮,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知道,晚翠说得对,父亲以身殉国,所求的正是山河无恙,她若是意气用事,便是辜负了父亲的忠烈,辜负了全城百姓的牺牲。

“轰隆——”一声巨响,州府大门被元军撞开的声音轰然传来,伴随着元军士兵的呐喊、百姓的哭嚎,还有刀剑碰撞的脆响,瞬间打破了后院的短暂沉寂。地面似乎都在颤抖,祠堂里的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险些熄灭。

“没时间了!”晚翠拉着沈清晏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祠堂角落的密道入口。那是父亲早年间为防不测所建,入口藏在一尊铜制香炉之下。晚翠用尽全身力气挪开沉重的香炉,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霉味。

“小姐快进!”晚翠将沈清晏往洞口推,“密道直通城外的破山神庙,那里有大人安排好的人接应您。奴婢在后面挡着,您顺着密道一直走,千万不要回头!”

沈清晏回头,看着晚翠眼中决绝的光芒,心中一紧。晚翠比她大两岁,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她抓住晚翠的手,急切地说:“我带你一起走!密道能容下两个人,我们一起逃出去!”

“奴婢不能走!”晚翠含泪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紧紧握在手中,刀身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奴婢是沈家的人,当为主家尽忠。小姐,您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完成大人的遗愿,恢复中原,为我们报仇!”

说完,晚翠猛地将沈清晏推入密道,转身迅速盖好香炉,拿起短刀朝着祠堂外跑去。沈清晏趴在密道的台阶上,听着外面传来晚翠凄厉的呼喊——“元狗休走!”,随后是元军士兵的狞笑,还有一声短促而决绝的惨叫,如同利刃般刺穿了她的耳膜。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浑然不觉。

密道狭窄而昏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的石壁粗糙冰冷,不时有水滴从头顶滴落,“嘀嗒”声在寂静的密道中显得格外清晰。沈清晏摸索着向前爬行,身上的绫罗衣衫被石壁划破,肌肤传来阵阵刺痛,可她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将舆图送到临安,完成父亲的遗愿。

不知爬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膝盖和手肘被磨得血肉模糊,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奋力爬出密道,果然置身于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中。庙门早已腐朽不堪,歪斜地挂在门框上,殿内蛛网遍布,尘埃厚积,一尊断了手臂的山神雕像孤零零地立在中央,脸上布满了裂痕,像是在无声地悲叹这乱世的苦难。

庙外,天色已经蒙蒙亮。远处的潭州城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空。元军的黑色旗帜在城楼上高高飘扬,刺得人眼睛生疼。沈清晏跪在庙门口,朝着潭州城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石板上,渗出血迹。

“父亲,晚翠,清晏定不负所托,定要为你们报仇,定要守护这山河故土!”她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泪,在清晨的寒风中飘散。风吹过她的脸颊,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起身时,她将油布包裹紧紧系在腰间,外面罩上一件早已备好的粗布衣衫,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头巾,将自己的长发束起,脸上抹了些尘土,扮作一名逃难的贫苦男子。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望着东方临安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迈开了脚步。

前路漫漫,兵荒马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抵达临安,也不知道那风雨飘摇的朝廷,是否还能撑起一片天。但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就不能停下脚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沈清晏心中一紧,连忙躲到路边的灌木丛后,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一队元军骑兵疾驰而过,约莫有二三十人,个个身着皮甲,手持弯刀,马蹄踏过泥泞的道路,溅起阵阵泥水。为首的那名将领,身着银色盔甲,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正扫视着沿途的景象,仿佛在搜寻什么。他的盔甲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

沈清晏将自己缩得更紧,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来。她生怕被元军发现,死死咬住嘴唇,直到骑兵队远去,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远方,才从灌木丛后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叶,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危险无处不在,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异处。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晏一路东躲西藏,朝着临安的方向前行。沿途的景象惨不忍睹,村庄大多被元军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田地荒芜,长满了野草。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满是绝望。有年幼的孩子饿得哇哇大哭,有年迈的老人倒在路边奄奄一息,还有失去亲人的妇人坐在废墟上痛哭流涕。

沈清晏看着这一幕幕,心中愈发沉重。她自幼生长在潭州,虽也见过战乱,却从未见过如此生灵涂炭的景象。她从怀中掏出仅有的干粮,分给身边一个饿得发昏的孩童,那孩童的母亲连忙拉着孩子给她磕头道谢,口中不停地喊着“恩人”。沈清晏扶起她们,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只有尽快将舆图送到陈丞相手中,助朝廷早日击退元军,才能让天下百姓摆脱这战乱之苦。

这日午后,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沈清晏走得又累又饿,身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湿,传来阵阵刺痛。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土地庙,便想进去避避雨,歇歇脚。

走进土地庙,里面已经躲了几个人,都是逃难的百姓。其中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俊朗,眉目间带着几分书卷气,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腰间佩着一柄长剑,剑鞘古朴,虽沾染了尘土,却难掩其锋芒。他身上的衣衫也有些破旧,却依旧整洁,正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

沈清晏找了个角落坐下,将油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观察着庙内的众人。雨越下越大,打在土地庙的屋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突然,庙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元军士兵的吆喝声。

“里面的人都出来!例行盘查!”一名元军士兵的粗嗓门响起,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

庙内的百姓们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纷纷缩到角落。沈清晏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头巾又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知道,元军盘查严苛,若是被发现女子身份,又或是搜出腰间的舆图,后果不堪设想。

几名元军士兵手持弯刀,走进了土地庙,目光凶狠地扫视着众人。其中一名士兵注意到了沈清晏,见她身形纤细,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难掩其清秀的轮廓,顿时起了疑心。他走上前,一把揪住沈清晏的衣领,粗声问道:“你是什么人?看你细皮嫩肉的,倒不像个庄稼汉!抬起头来!”

沈清晏强作镇定,刻意压低声音,模仿着男子的语气说道:“小人沈二,自潭州来,前往京口投奔亲戚。”

“潭州来的?”士兵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潭州的宋人都是反贼!老子看你形迹可疑,定是宋人的探子!”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掀沈清晏的头巾。

沈清晏心中一慌,下意识地侧身躲避,指尖已经摸到了藏在腰间的短簪——那是她唯一的防身之物。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这位将军,手下留情。”

沈清晏抬眼望去,只见角落里的那名青衫男子缓缓站起身,缓步走了过来。他身形挺拔,虽未拔剑,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男子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对着元军士兵拱手道:“将军,此人乃是在下的随从,自幼体弱,容貌清秀了些,并非什么探子。在下苏瑾,乃是临安府学的生员,此番带着随从前往临安,还望将军通融。”

元军士兵上下打量了苏瑾一番,见他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又听闻是临安府学的生员,气焰稍稍收敛。苏瑾趁机从怀中取出几枚碎银,不动声色地塞到士兵手中:“些许薄礼,将军买杯酒暖暖身子。如今兵荒马乱,大家都不容易,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士兵掂了掂碎银,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下次注意些,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磨磨蹭蹭的。”说完,便带着其他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土地庙。

直到元军士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沈清晏才长长松了口气,对着苏瑾福身一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苏瑾侧身避开,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上,又瞥见她腰间鼓鼓囊囊的包裹,眼中闪过一丝探究,温声道:“姑娘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本是应当。只是如今兵荒马乱,姑娘孤身一人,还扮作男子模样赶路,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沈清晏心中一凛,此人观察力敏锐,绝非寻常书生。她沉吟片刻,觉得对方既然出手相助,想必不是奸佞之辈,便如实说道:“小女子沈清晏,乃是潭州沈知微之女。家父殉国后,小女子奉父遗命,前往临安投奔陈丞相,有要事相托。”

苏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敬佩:“原来是沈通判的千金。沈通判死守潭州三个月,城破之日自缢殉国,其忠烈之名,早已传遍江南,令人肃然起敬。”他对着沈清晏深深一揖,“在下苏瑾,见过沈姑娘。”

“苏公子不必多礼。”沈清晏连忙回礼,心中的防备消减了大半。

雨渐渐小了,苏瑾看着沈清晏疲惫的模样,温声道:“沈姑娘,如今雨势渐歇,我们不如尽快赶路,前往前方的驿站歇息。这里离京口不远,到了京口,便能乘船前往临安,路上也能安全些。”

沈清晏点了点头,她确实已经筋疲力尽,而且有苏瑾同行,也能多一分保障。“有劳苏公子了。”

两人一同走出土地庙,苏瑾将自己的雨伞递给沈清晏:“姑娘拿着,路上挡挡雨。”

沈清晏接过雨伞,伞面上带着淡淡的墨香,让她心中一暖。她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能遇到这样一位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两人并肩走在泥泞的道路上,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苏瑾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如今的临安,早已是风雨飘摇。元军主力步步紧逼,兵临城下,朝廷内部主战主和争论不休,奸臣当道,陈丞相虽是主战派,却也是独木难支。姑娘此番前往,怕是路途艰险,想要见到陈丞相,更是难如登天。”

“无论多么艰险,小女子都必须去。”沈清晏语气坚定,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家父的遗愿,山河的安危,都系于此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苏瑾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他见过太多在乱世中苟且偷生的人,像沈清晏这样,一介弱女子,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勇往直前,实属难得。

“沈姑娘,”苏瑾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此番前往临安,在下愿与你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若是遇到元军盘查,也能多一分保障。我在临安尚有几分人脉,或许能帮你见到陈丞相。”

沈清晏心中一暖,眼眶微微泛红。她对着苏瑾深深一礼:“若苏公子不弃,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公子的恩情。”

苏瑾微微一笑,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沈姑娘不必言谢,沈通判为国家鞠躬尽瘁,以身殉国,能为他的女儿略尽绵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

雨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淡淡的金光。两人继续前行,身影在泥泞的道路上被拉得很长。沈清晏知道,前路依旧充满了未知与危险,但有苏瑾同行,她心中多了一份底气。她握紧了腰间的油布包裹,仿佛握住了父亲的期望,握住了江南的希望。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份在乱世中萌芽的相遇,将会伴随着刀光剑影与家国大义,在宋末元初的历史洪流中,掀起怎样的波澜。而她与苏瑾之间的情愫,也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局中,经历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变得愈发坚韧与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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