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保护

格里莫广场12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寂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哈利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脚下的木板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身上还带着尖叫棚屋的灰尘和那股阴冷潮湿的气味，但更沉重的是揣在他怀里那本皮质日记带来的触感，它紧贴着他的胸膛，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又像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没有去厨房找可能还亮着的灯和温热的茶壶，也没有理会画像里布莱克夫人可能发出的、被静音咒阻隔的尖叫。他径直上楼，回到自己那间临时卧室，反手锁上门，又熟练地布下几个静音和防护咒语。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条纹。

他掏出那本日记，放在眼前。

在自家卧室的、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尖叫棚屋里那种被巨大冲击裹挟的眩晕感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清晰、也更尖锐的痛楚和茫然。

他再一次，极其缓慢地，翻开了它。

这一次，没有了德拉科·马尔福就在眼前的压迫感，他得以更仔细地阅读那些字句。那些从稚嫩到成熟，从故作凶狠到绝望挣扎的花体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化作了声音，化作了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上演。

他仿佛看到十一岁的德拉科，在霍格沃茨特快的包厢里，因为被拒绝而气鼓鼓地写下第一行抱怨，那里面除了恼怒，是否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

他看到魁地奇球场上，那个金色飞贼落入自己手中时，看台上斯莱特林队伍里，德拉科脸上惯常的讥讽之下，是否真的隐藏着一闪而过的、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叹？

他看到六年级的魔药课教室，自己因为“混血王子”的笔记而大出风头时，德拉科投来的、不仅仅是嫉妒的、更复杂的目光……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Potter”。有的写得龙飞凤舞，带着一种近乎占有性的标记；有的写得小心翼翼，笔触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有的则被反复涂抹，用力到几乎划破纸背，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自我讨伐。

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哈利对过去十年的认知。他以为的仇恨，原来是扭曲的关注；他以为的恶意，原来是笨拙的靠近；他以为的宿敌，原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进行着一场如此漫长而痛苦的独角戏。

一种尖锐的同情，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他的喉咙。他为那个被困在马尔福姓氏和家族期望里的少年感到难过。同时，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被人如此长久地、如此深刻地注视着，哪怕这注视充满了痛苦和扭曲，也无法否认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这让他心跳失序。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行由显形咒逼出的、卢修斯·马尔福冰冷的留言上。

【……若你执迷不悟，便由我，来替你斩断这不该有的牵绊。】

寒意重新攫住了他。这不是空泛的威胁。卢修斯·马尔福从来不做无的放矢的事情。这个“斩断”会以什么形式出现？是针对德拉科？还是……针对他哈利·波特？

他将日记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日期是几天前。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哈利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他今天又在魔法部出现了，穿着那件难看的傲罗袍子，和韦斯莱说说笑笑。他们看起来……真刺眼。也许父亲是对的。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不该存在”……

哈利猛地合上日记，无法再看下去。他将脸埋进膝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他刚刚结束一场追捕，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像一锅沸腾的魔药，各种念头、情绪、回忆和担忧在其中翻滚碰撞。

他该怎么办？

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将日记锁在某个角落里，继续他作为“救世主”、作为傲罗的生活，继续和德拉科·马尔福维持着那表面上的、互不侵犯的冷漠？他做不到。那个金发斯莱特林痛苦的眼神，那滴砸在纸页上的眼泪，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去找他？说些什么？安慰他？还是……承认自己内心那同样混乱的、无法定义的悸动？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现实冰冷的墙壁撞得粉碎。他们是哈利·波特和德拉科·马尔福。他们身后站着无数双眼睛，站着逝者的亡灵，站着整个魔法世界根深蒂固的偏见。鸿沟之下，是深渊。

还有卢修斯·马尔福。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威胁像一片不散的阴云。他必须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

与此同时，幻影显形的剧烈挤压感消失后，德拉科·马尔福出现在马尔福庄园那冰冷、空旷的门厅里。家养小精灵惊慌地出现，又在他一个凌厉的眼神下瑟瑟发抖地消失。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光线，踉跄着穿过熟悉的走廊，无视了墙壁上祖先画像们投来的、或冷漠或审视的目光。他身上还带着尖叫棚屋的尘土和那股绝望的气息。

他直接走向庄园西翼，那里有他父亲的私人书房和——他知道——一间隐藏在地板下的、用于紧急联络和进行某些隐秘魔法仪式的密室。卢修斯虽然权势不再，但一些古老的、纯血家族之间的紧急联络手段依然有效。

他必须确认。确认父亲是否真的……一直都在看着他。看着他那可悲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痴心妄想。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书房门上古铜色的蛇形门环时，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死寂。

“这么晚了，德拉科。或者说，这么早。你去哪儿了？”

德拉科的身体瞬间僵直。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纳西莎·马尔福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穿着一件深色的晨褛，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了然的悲伤。她手里没有拿灯，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能洞察一切。

“母亲。”德拉科的声音干涩。

纳西莎没有追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沾着灰尘的袍角，他凌乱的头发，最后落在他那双写满了疲惫、痛苦和一丝疯狂的眼睛上。

“我听到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父亲……在他离开前，确实在你的某件物品上留下过一个……警戒魔法。他很早就……察觉到了你的……异常。”

德拉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连母亲都知道？或者说，猜到了？

“他做了什么？”德拉科的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纳西莎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不知道具体的。他只说……那是一个‘保险措施’。为了家族，也为了你……不走上歧路。”她走上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德拉科的脸颊，动作充满怜惜，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德拉科，我的孩子……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拥有的。尤其是……一个波特。”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德拉科心中最痛的地方。

连他最后的庇护所——他的母亲，也站在了那堵名为“现实”的高墙之下。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在那句“一个波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德拉科闭上了眼睛，将母亲冰冷的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推开。

“我累了，母亲。”他低声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他没有再看纳西莎，转身，像个幽灵一样，沉默地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纳西莎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一滴眼泪终于从她美丽的蓝眼睛中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而在格里莫广场12号，哈利·波特依旧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手里紧握着那本日记，直到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试图穿透厚重的窗帘。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他们两人而言，某些东西，已经在昨夜彻底改变，并且正朝着一个未知的、充满荆棘的方向，无可挽回地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