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行由魔法烙印显现出的冰冷字迹,如同卢修斯·马尔福本人就站在阴影里,用他那蛇头手杖隔着时空点在德拉科的眉心。空气里弥漫的灰尘仿佛都带着马尔福庄园地窖里的阴寒。
德拉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那双灰色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斥着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惊骇,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所遁形的恐惧。他显然对此一无所知。他以为这个日记本是他唯一、最后可以存放真实自我的安全角落,却不知这个角落从一开始就被他父亲的目光所洞穿,并埋下了一个如此冷酷的警告。
“他……他不知道……”德拉科的声音破碎不堪,像是在说服哈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怎么会……什么时候……”
哈利猛地合上日记本,仿佛那烙印会灼伤他的眼睛。他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种混杂着愤怒、同情和巨大不安的情绪攫住了他。卢修斯·马尔福,即使在阿兹卡班熬过了几年,即使在战后被迫低调行事,他那控制欲和纯血理念依旧像毒液一样,渗透到了他儿子的私人领域。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关于暗恋的秘密。这是一场发生在家庭内部的、无声的精神阉割。
“你不知道这个?”哈利的声音紧绷,他举着日记本,像是在举着一件危险的证物。
德拉科像是被这句话刺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脆弱瞬间被一种防御性的、近乎凶狠的愤怒取代。“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他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以为我会留着这种东西,就为了有朝一日让你——让你来欣赏我父亲是如何监视他儿子的每一寸心思吗?!”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撞上哈利的魔杖尖,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哈利手中的日记本。“还给我!现在!”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哈利没有动。傲罗的本能在尖叫——这不仅仅是一本私人日记,它可能涉及到潜在的黑魔法,或者至少,是卢修斯·马尔福某种意图的证明。按照规定,他应该将它带回魔法法律执行司进行审查。
但……他看着德拉科那双被痛苦和耻辱烧红的眼睛,看着他那强撑着的、即将崩溃的骄傲。如果他这样做了,和当年乌姆里奇审问、惩罚他们有什么区别?他将彻底摧毁德拉科·马尔福。
“我不能……”哈利艰难地开口,“马尔福,你父亲他……”
“他什么也做不了!”德拉科打断他,语气激烈,“他现在只是个被拔了牙的老蛇,整天待在他的庄园里,对着祖先的画像发呆!这个……这个恶毒的咒语,可能只是他入狱前留下的!一个……一个无聊的恶作剧!”他在试图说服哈利,更在试图说服自己,但那苍白的脸色和微微痉挛的手指出卖了他。
“恶作剧?”哈利举起日记本,指着封底,“卢修斯·马尔福会无聊到在他儿子的日记本上留下‘替你斩断牵绊’这种话当作恶作剧?你比我更了解他,马尔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监视,意味着不认可,意味着如果德拉科真的越界,卢修斯可能会有相应的手段。那个“斩断”,听起来绝不仅仅是口头警告。
德拉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上。他闭上眼,长长的浅色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那你打算怎么做,波特?”他再睁开眼时,声音里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把它交给你的上司?让整个魔法部都知道,马尔福家的崽子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对着救世主流口水的、恶心的变态?让《预言家日报》再为我们家添上精彩的一笔?”
“我不是……”哈利想反驳,但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交出日记,会毁了德拉科。不交,这本身就是一个傲罗的失职,而且,谁能保证卢修斯没有后手?
他的犹豫像是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德拉科情绪的闸门。
“你知道吗,波特?”德拉科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有时候我真希望……六年级的时候,在天文塔上,我有足够的勇气完成那个任务。不是杀了邓布利多……而是杀了你。或者让我自己掉下去。那样就都结束了。好过现在……好过像现在这样,像个笑话一样站在你面前……”
哈利的心脏骤然紧缩。天文塔……那是他永远不愿详细回忆的夜晚之一。他记得德拉科颤抖的手,记得他脸上的泪痕,记得他最后放下了魔杖。他曾经以为那是懦弱和犹豫,现在他才隐约触摸到那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复杂的绝望。
“别这么说。”哈利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恳求?
“那你要我怎么说?!”德拉科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他没有去擦,只是任由它们滑落,“感谢救世主发现了我的秘密?怜悯我这个……这个连自己感情都守护不了的废物?”
“我不是在怜悯你!”哈利脱口而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无力。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德拉科眼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紊乱。
“那是什么?波特?是什么?”德拉科逼问着,灰色的眼睛死死锁住他,“是觉得我很可怜?还是觉得……很恶心?”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了哈利的神经。“不!”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我没有觉得你恶心!”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寒意的风。
哈利看着近在咫尺的德拉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骄傲和脆弱的脸,看着那淡金色的头发在魔杖微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他发现,当那些刻薄的伪装被彻底剥去,露出的这个真实的、伤痕累累的德拉科·马尔福,竟然让他无法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有混乱,只有一种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细微的悸动。
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窥见了这份持续了几乎整个青春期的、扭曲而执着的感情。
而他,哈利·波特,对此并非毫无感觉。不是厌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如此强烈而隐秘地注视着、甚至可以说是“爱着”的……震撼。这份感情被身份、立场、过往层层包裹,像一颗被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畸形,却顽强。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哈利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将日记本递给德拉科,而是将它紧紧攥在了自己手里。
“这个……我先保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德拉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戒备和屈辱。“你……”
“我不会交给魔法部。”哈利打断他,目光直视着德拉科的眼睛,“但我也不能还给你。至少……现在不能。”
他需要时间。需要理清这混乱的一切。需要弄清楚卢修斯·马尔福到底留下了什么后手。更需要……理清自己。
“你就这么想拿着它?拿着我的……耻辱?”德拉科的声音带着嘲讽,但尾音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不是耻辱。”哈利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德拉科说。他移开目光,无法再承受对方眼中那过于复杂的情绪。“这……很复杂。”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危险的距离。魔杖的光芒稳定了一些,照亮了地板上他们两人拉长的、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离开这里,马尔福。”哈利说,语气恢复了作为傲罗的公事公办,但那底下翻涌的情绪却远非如此平静,“今晚的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德拉科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只是看着哈利,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一刻哈利的模样,连同他手中紧握着自己最大秘密的姿态,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黑袍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快步走向门口,身影迅速融入了走廊的黑暗中。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尖叫棚屋里,只剩下哈利·波特一个人。他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皮质日记本,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也烫得他心乱如麻。
潘多拉的魔盒已经被打开,所有的痛苦、绝望和秘密都飞了出来。而最后留下的,那所谓的“希望”,又在哪里?
哈利不知道。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
窗外的月光,依旧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