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衣柜顶层的月亮

林微是被衣柜里的窸窣声惊醒的。

不是老鼠，是后半夜的穿堂风从阳台缝隙钻进来，卷着楼下便利店冷柜的霜气，掀动了衣柜顶层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布下面，锁着个铁盒，铁盒里躺着她没敢再碰过的襁褓。

凌晨三点的出租屋还浸在冷雾里，暖气片早在上个月就停了，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像怀孕五个月时那场突然的腹痛。当时她正蹲在超市货架前挑孕妇奶粉，小腹突然坠着疼，冷汗糊住了额发，她扶着货架往下滑，手里的奶粉罐“哐当”砸在瓷砖上，溅起的粉末落在她沾了灰的帆布鞋上。后来被店员送到医院时，她攥着病历本的指节都泛了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摔着肚子里的小家伙。

现在她搬来塑料小凳子，凳腿在地板上磨出轻响，够到顶层的铁盒时，指尖先碰到了遮布的褶皱——那是她去年冬天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和襁褓上的绣线一个德行。钥匙是从钥匙串最里层摸出来的，黄铜的钥匙齿已经磨圆了，拧开铁盒时，金属摩擦的轻响在空房子里荡开，像谁藏在墙角轻轻叹了口气。

襁褓的吊牌还没拆，米白色的棉布上，绣线勾出的小月亮歪向左边，是夜市那个老花眼摊主的杰作。摊主当时戴着顶破草帽，手指关节裹着创可贴，把襁褓塞到她怀里时，皱纹堆成笑纹：“姑娘家就该像月亮，柔得很，再凶的风都吹不碎。”

林微那时候正摸着鼓起来的小腹，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的小生命在踢她——很轻的一下，像蝴蝶扇了扇翅膀，又像春天刚冒头的草芽蹭过掌心。她把襁褓贴在肚子上，跟里面的孩子说：“听见没？以后你叫林月亮。月亮最乖了，等你出来，妈妈带你去看真的月亮。”

那天她把襁褓裹在羽绒服里抱回家，洗了三遍，晒在阳台的铁丝上，阳光晒得棉布暖烘烘的，她蹲在旁边看了一下午，连晚饭都忘了做。那时候出租屋的墙还没掉皮，窗外的老槐树刚长出新叶，风一吹，影子在襁褓上晃，像有只小手在轻轻拍着。

铁盒里还躺着那张诊断书，A4纸的边已经磨得起毛，“胎停育”三个字用黑色水笔写在B超单的角落，像三根细针，扎在那个模糊的小轮廓旁边。医生当时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孩子已经没动静了，胎心停了快一周，尽快手术吧，对你身体好。”

林微没哭，只是盯着B超单上那个像小豆芽的影子，突然问：“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叫月亮了？”

医生拿着笔的手顿了顿，递过来一张纸巾，没说话。

后来的手术在上午，麻醉针推进手臂时，她盯着天花板的吊瓶，看着药液一滴滴往下落，像谁在数着时间。麻药退去时是半夜，她醒过来，摸了摸瘪下去的小腹，像摸一个突然空掉的口袋——口袋里原本装着月亮，现在只剩凉飕飕的风。那天晚上她蜷在病床上，窗外的月亮很圆，银白的光落在被子上，她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捂住嘴，哭得喘不过气——原来月亮亮着的时候，没出生的孩子是看不见的。

她出院那天，天气预报说有雪，结果只飘了几滴雨。她抱着那个铁盒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母婴店时，玻璃门里摆着一排小袜子，粉的蓝的，比她的大拇指还小。她站在门口看了十分钟，直到店员出来问“要点什么”，才突然醒过神，攥紧铁盒往家跑，跑的时候，眼泪砸在羽绒服的拉链上，冻成了小小的冰粒。

现在她把襁褓抱在怀里，棉布还是软的，带着洗不掉的、淡淡的肥皂香。她把脸贴上去，像贴在一个没温度的小身体上，手指顺着那个歪月亮的绣线划，划到第三遍时，突然听见很轻的动静——像是小婴儿的哼唧声，细得像蚊子叫，从襁褓的褶皱里钻出来，又顺着风飘到阳台去了。

她猛地攥紧襁褓，指尖掐进棉布的纹路里，指节泛出白。窗外的天还是黑的，远处的路灯亮着，把树影投在窗帘上，晃得像有谁在外面站着。

她抱着襁褓坐在地板上，把脸埋在棉布的褶皱里，声音发颤：“月亮，妈妈今天又看见小袜子了，粉的，上面有小熊……你要是在，肯定喜欢。”

风又吹过来，掀动了窗帘的一角，这次她没再听见哼唧声，只有冷雾裹着夜的寒气，钻进了她的领口。

天快亮的时候，林微把襁褓放回铁盒，锁好，重新用蓝布盖上。她站在衣柜前，看着顶层的阴影，突然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块布，像碰着一个易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