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北疆军营,朔风卷起黄沙,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主帐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陆崇眉宇间的寒意。那道明黄圣旨在他手中攥了整整一刻钟,绸面已被掌心的薄汗浸出深色印记。帐外将士们的庆贺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帐内死寂如铁。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副将们举杯相庆,铜爵相撞之声清脆却刺耳。这些跟随陆崇出生入死的汉子们,很快察觉到了主将的异常——他指节发白,手中酒杯几乎要被捏得变形,仿佛握着的不是酒器,而是敌酋的喉骨。
陆崇不需要婚姻,更不需要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这道圣旨在他眼中,分明是朝廷惯用的牵制之术。他想起十年前初入行伍时,老将军曾醉后笑谈:"京城那帮老爷们,最擅用红绸缚苍鹰。"如今这红绸,竟真要缠上他的翅膀。
"听说是个绣娘,苏州有名的巧手。"心腹侍卫趁众人不备,低声禀报时,帐外恰有孤雁哀鸣掠过。
陆崇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绣娘?怕是朝廷精心豢养的眼线罢。"他征战沙场十余载,见过的阴谋诡计比吃过的米饭还多。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在他眼中不过是又一场需要应对的战争。夜深人静时,他独自走出营帐,北疆的星河倾泻而下,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霾。
三个月后班师回朝,京城的繁华让他恍如隔世。朱雀大街两侧的雕梁画栋,分明是精雕细琢的牢笼。当礼部官员捧着繁复的婚仪章程前来时,他瞥见册页边缘的蟠龙纹样,忽然想起北疆战场上,被金丝网困住的烈马。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灼伤了京城百姓的眼,却暖不透将军府的石阶。苏锦儿顶着沉重的凤冠,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当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红绸时,她指尖的颤抖通过绸缎传递过去——陆崇立即察觉了这细微的战栗,心中冷笑更甚:果然是个娇弱的探子。
新房内的红烛高烧,焰心却时不时爆出青烟。陆崇掀盖头的动作带着战场上的利落,锦缎撕裂声里,他看见一双小鹿般的眸子。苏锦儿抬头时,正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那眼神如寒潭倒映的刀光,让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藏着的绣花针——这是她从苏州带来的唯一念想。
"既然圣上赐婚,你我便做表面夫妻。"陆崇的声音像北疆冻土般冷硬,说话时目光扫过屏风上未完工的鸳鸯戏水图,讥诮地挑眉,"但将军府的事,不该外传的,一句也不许外传。"
苏锦儿垂首应声,发间步摇纹丝不动。这个动作让陆崇微微眯眼——他见过太多故作镇定的细作,但能在这般威压下控制住本能颤抖的,确是头一回见。
红烛渐短时,陆崇和衣卧在榻上,长剑就搁在触手可及的案几。屏风另一侧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他凝神细听,竟是苏锦儿在拆解繁复的发髻。没有丫鬟伺候,她动作却十分利落,金玉相击之声如细雨敲窗。这让他想起夜探敌营时,听过的西域舞姬解铃铛——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姿态。
后半夜飘起细雨,陆崇惯例起身巡夜。经过屏风时,看见地上落着一方素帕,上面绣着半朵木兰花。他用剑尖挑起来细看,针脚细密得惊人,花瓣脉络竟用上了双面绣技法。这种江南独有的技艺,他在兵部侍郎书房见过的密信水印上见过类似手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陆崇忽然惊醒。屏风那侧传来压抑的啜泣,像幼猫呜咽般断断续续。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转身面壁。晨光初现时,他看见苏锦儿对镜整理妆容,眼角虽红,却已敷上薄粉遮掩。那面铜镜边缘刻着的缠枝莲纹,与他母亲遗物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早膳时,陆崇故意将汤匙摔在地上。铜器撞击青砖的脆响中,苏锦儿惊得打翻了茶盏,却先急急去看他是否被烫伤——这种反应不似作伪。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刀疤,想起北狄俘虏里那些真正的死士,绝不会在突发状况下先关心他人。
临出门前,陆崇回头看见苏锦儿正在收拾碎瓷。阳光透过窗棂,照见她耳后一道浅疤,是长年低头刺绣被针尖划出的痕迹。这个发现让他怔了片刻,直到副将在门外催促点兵。
暮色四合时,陆崇带回一盒西域香料。说是赏赐,却随手放在绣架旁。苏锦儿打开时,看见香料底下压着几卷罕见的湖州丝线。她拈起一根月白色丝线对着烛火打量,没注意到门外一闪而过的黑影——陆崇正透过门缝观察,见她先试丝线韧性而非检查香料,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弧度。
夜深时分,陆崇在书房摩挲着那方木兰花帕子。窗外忽然传来布谷鸟叫,是三长两短的暗号。他推开窗,心腹侍卫低语:"查清了,苏家绣坊去年被皇商除名,因不愿为贵妃刺龙凤呈祥图。"
月光漫过窗台时,陆崇看见苏锦儿蹲在院角埋什么东西。走近才发觉是她白日打碎的瓷片,被仔细包在手帕里。"碎瓷伤足。"她轻声解释时,眼底有北疆将士埋葬战友时的哀戚。那一刻,陆崇突然觉得,或许这场婚姻,困住的不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