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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锦绣囚

将军府的生活,远比苏锦儿曾经最坏的想象还要艰难数倍。

这座府邸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威严、冷硬、密不透风。高耸的灰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人情的暖意。苏锦儿从踏入这里的第一天起,便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排斥。她名义上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实则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陆崇,她的丈夫,大周朝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给予她的只有彻骨的冷漠。他们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仿佛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陆崇有自己的院落和书房,作息规律近乎严苛,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或处理军务。用膳时,他几乎从不与苏锦儿同桌,即便偶尔在曲折的回廊或宏阔的前厅相遇,他也只是略微停顿脚步,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冷淡地点一下头,便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挺拔却疏离的背影。那背影裹挟着北疆的风沙和战场上的杀伐之气,让苏锦儿连开口说一句寻常问候的勇气都凝聚不起来。

府中的下人,皆是训练有素、规矩森严。他们表面上的恭敬无可挑剔,行礼、问安、伺候,一丝不苟。但苏锦儿敏锐地察觉到了那恭敬之下隐藏的东西——那是源于她卑微出身的不屑与轻视。她原是江南绣坊的一名普通绣娘,因一手绝妙的刺绣技艺被选入宫中,又因一场她至今都懵懂懂懂的权宜之计,被皇帝赐婚给这位功高震主的将军。在那些见惯了权贵、服侍过将帅的仆人眼中,她这个“绣娘夫人”无异于飞上枝头的麻雀,这桩婚姻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偶尔能捕捉到丫鬟们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或是听到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虽不真切,却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着她本就脆弱的自尊。

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立感,让苏锦儿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刚被送入绣坊当学徒的日子。那时她年纪小,出身贫寒,同样要看人眼色,同样要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只是,那时的艰难尚有尽头,技艺精进便能获得认可与立足之地。而如今,她身处这锦绣牢笼,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融化陆崇眼中的冰霜,也无法改变下人们心底的成见。

漫长的白日和寂静的夜晚,成了最难熬的时光。偌大的将军府,竟无她一处可安心栖身、畅快呼吸的角落。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重拾起她最熟悉、也最能让她心静的针线。绣花绷子撑开素白的绸缎,各色丝线在她指尖缠绕,那一针一线往复穿梭的韵律,是她对抗这无边寂寞的唯一武器。只有在专注于刺绣时,她才能暂时忘却身份的尴尬、处境的艰难,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失落与哀伤。

她想起听闻北疆将士的战袍纹样与中原大不相同,更具粗犷威武之气。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思,或许是想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也或许是内心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想要靠近那个冰冷丈夫的渴望,她决定为陆崇绣一件战袍。她仔细向府中曾跟随陆崇去过北疆的老仆打听纹样特色,反复斟酌图样,选了最结实的料子,用了最细密均匀的针脚。威武的狻猊图腾在她手下渐渐成型,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和某种隐秘的期盼。

当她终于完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这件倾注了无数个日夜心血的战袍送到陆崇书房时,他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庭院。听到通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战袍上,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有劳夫人。”随后,他便随手将战袍交给身旁的侍从,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物件。自那以后,苏锦儿再未见过那件战袍,想来是被束之高阁,或者,更糟……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熄。

时节转入深秋,寒意渐浓。苏锦儿听闻陆崇多年前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复发,夜间时常疼痛难忍,无法安眠。这个消息让她坐立难安。犹豫再三,她再次拿起了针线。这次,她绣了一个精致的药枕,枕套上是她擅长的江南缠枝莲纹,清雅安宁。她悄悄寻来安神助眠的草药,仔细填充进去,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极其认真。然而,有了上次战袍的经历,她再也没有勇气亲自送去。最终,她只能拜托府中那位面相还算和善的老管家代为转交,心中已做好了再次被无视的准备。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陆崇竟破天荒地主动来到了她居住的偏院。他站在门口,身形依旧挺拔,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她,直接问道:“那药枕,是你绣的?”

苏锦儿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以为他不喜此物,甚至可能怪她多事,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妾身手艺粗陋,若是将军不喜,妾身这就去收回。”

陆崇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有烛火轻微噼啪的声音。就在苏锦儿的心快要沉到谷底时,他才开口,声音依旧生硬,却说出了一句让她几乎不敢相信的话:“不必,枕着……确实舒服些。”

这句话很轻,很短,甚至算不上什么温言软语,但听在苏锦儿耳中,却如同寒冬里骤然照进的一缕阳光。这是他们成婚以来,他第一次,哪怕只是如此含蓄地,肯定了她的付出。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就是从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一些微妙的变化,如同初春的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溪水,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地发生。陆崇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这个被他视为“眼线”而娶进门的夫人。他发现她的生活简单得几乎过分,每日里除了关起门来埋头刺绣,便是在窗下安静地看书练字,天气晴好时,也会到那个几乎荒废的小花园里,耐心地打理那些无人问津的花草。她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宫中一些必要的、可以彰显身份的宴会,她也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推辞不去,仿佛极力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一次,陆崇故意将一份伪装成“机密军报”的文件,“疏忽”地落在了书房的桌案上。他想试探她,是否会如他最初所料,趁机窥探,向她的“幕后之人”传递消息。他暗中观察着。结果第二天,他回到书房时,发现那份“军报”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只是上面多了一层细密轻巧的绣花丝线,恰好压住了文件的一角——原来是苏锦儿白日里曾来书房寻找遗忘的绣样,见窗扉未关严,怕风吹乱了桌上的文书,便用了这种她最熟悉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替他压住。

这种全然出乎他意料、不带任何目的、甚至有些笨拙的体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未激起巨大波澜,却让陆崇心中那堵坚不可摧的怀疑之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看着那几根颜色柔和、与这冷硬书房格格不入的绣线,第一次对自己最初的判断,产生了些许动摇。这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眉顺眼的绣娘,或许,真的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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