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九月似乎格外漫长,暑气恋栈不去,梧桐阔大的叶片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蝉鸣拉扯着午后,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
李意烛像往常一样,在课间操的哨声响起时,悄无声息地逆着人流,溜到了操场最南端的水泥看台上。这里位置最高,背靠着一排茂盛的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投下一片难得的清凉与僻静。她熟练地戴上耳机,却不是播放音乐,只是为了隔绝世界的喧嚷,随后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本边角微微卷起的《百年孤独》,摊在膝头。
书页间是她构筑的、坚不可摧的马孔多。
然而今天,马孔多的雨下得并不安宁。一种莫名的、物理上的阴影缓缓覆盖了书页上那些魔幻的文字,挡住了秋日里难得温柔的阳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热意的、蓬勃的生命气息,混着青草、尘土和干净的汗味,不由分心地侵入了她周围的空气。
她蹙着眉,抬起头。
逆光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她面前,几乎挡住了大半片天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洇湿了一片的白色T恤。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透,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鼻梁高挺,嘴唇因为刚刚剧烈的运动而显得格外红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野性的锐利。此刻,这双眼睛正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带着一点探寻,和一丝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怀里抱着一个沾着草屑和尘土的足球,胸腔还在微微起伏。
“同学,”他开口,声音因喘息而有些低哑,却透着一股干脆利落的直率,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扰一下,看到我的球了吗?刚才一脚抽飞了,没控制好力道。”
李意烛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领地”的边缘——在那灰扑扑的水泥看台与疯长野草的交界处,那只灰白黑三色相间的足球,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误入禁地的、不知所措的访客。
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正准备伸手指给他看,男生的视线却已经从足球上移开,落在了她膝头那本厚厚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书上。
“《百年孤独》?”他扬了扬那双浓黑的眉毛,嘴角随之牵起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玩味的弧度,那锐利的眼神里瞬间掺入了几分好奇,“看得懂吗?”
那语气里并没有通常可能伴随的嘲讽或轻视,反而更像是一种……发现了隐藏关卡般的、带着挑衅意味的探究。仿佛在说,嘿,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你这样的。
李意烛心里那点因私人领域被侵犯而升起的不悦,奇异地被这句莽撞的问话冲散了,甚至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好胜心。她“啪”地一声合上书,纤细的指尖按在封面上那个经典的魔幻面孔上,平静地迎上他灼人的目光,声音透过耳机膜的过滤,带着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闷:“比看懂某些人一脚踢飞、还差点砸到人的足球,要稍微容易一点。”
男生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随即,他毫无征兆地笑开来,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极具感染力,像骤然拨开乌云的阳光,将他脸上那份过于锐利的侵略性瞬间软化、冲淡,变得明朗而生动。他不再多言,利落地弯腰,长臂一伸,轻松地将那个“罪魁祸首”捞了起来,单手夹在身侧。动作流畅,带着运动生特有的协调和力量感。
“杨越。”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自我介绍简单得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突兀,“高二(七)班,踢前锋的。”他的目光在她合起的书封上又停留了一瞬,补充道,“所以,劲儿比较大。”
一阵微热的秋风吹过,头顶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的气息、青草被碾轧后散发的涩味,以及他身上那股年轻、炽热、带着汗水味道的蓬勃生气,更加浓郁地混合在一起,将她牢牢包裹。李意烛觉得自己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幸好,有长发遮掩着。
“李意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轻,几乎要湮灭在看台下隐约传来的、解散队伍的喧闹声中。
但杨越听见了。他点了点头,眼神专注,像是在记忆卡带里郑重地刻录下这三个字的音节。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抱着那个足球,大步流星地踏着水泥台阶向下跑去。他的步伐很大,动作间带着球场上的冲劲和洒脱。
就在李意烛以为这场意外的交集如同水滴落入湖面,涟漪散去便了无痕迹时,那个奔跑的身影却在看台的中段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倏然回头,将手拢在嘴边,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毫无顾忌地、用足以穿透她耳机里虚无寂静的音量,大声喊道:
“李意烛——!”
她的名字第一次被他如此清晰地、响亮地念出,回荡在空旷的看台上空。
“下回!”他继续喊着,笑容张扬,“下回见面,讨论一下,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到底做没做对!”
喊完,根本不等她的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便像一阵真正的、无法捕捉的风,转身加速,几步就冲下了剩余的台阶,身影重新没入那片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绿色球场之中。
课间操结束的音乐早已停了,世界重新归于一种奇异的安静。耳机里空无一物,只有她自己逐渐变得清晰、鼓噪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耳膜。
李意烛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本厚重的书,阳光重新透过摇曳的叶隙洒落下来,在纸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那些曾经让她沉醉的、魔幻的文字,此刻却像一群突然失去了魔力的蚂蚁,杂乱地爬行着,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意义。
空气里,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那股属于夏末、绿茵、少年汗水的,横冲直撞的气息。
那个叫杨越的男生,就像他踢出的那一脚势大力沉、轨迹莫测的射门,不由分说地,精准地,撞开了她精心构筑的、安静世界的围墙。马孔多下起了雨,而她的天空,有什么东西,正伴随着那声莽撞的邀约,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