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足球事件过去一周了。

日历悄无声息地翻过几页，夏末的燥热终于被一场夜雨稍稍压制，梧桐叶的边缘蜷缩起来，透出更深的黄色。李意烛的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她依然在课间操的哨声响起时，逆着欢腾的人流，像一尾沉默的鱼，悄然游向那片水泥看台的高处。那里是她的马孔多，她的避难所。

膝盖上依然摊开着那本《百年孤独》，硬质封面被体温熨帖得微微发热。只是，书页诡异地停留在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开始他周而复始制作小金鱼的那一页。字符像是失去了魔力，目光扫过，却无法在脑海中形成连贯的意象。那一行行文字的上空，总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双过于明亮的、带着汗水和笑意眼睛。

耳机里不再是纯粹的、用以隔绝世界的虚无寂静。她鬼使神差地下载了几首钢琴曲，此刻，耳机里正流淌着《致爱丽丝》熟悉而略带忧伤的旋律——那是足球事件后的第二天，她独自徘徊到音乐教室外，隔着玻璃，听一个高年级学姐反复练习了半个下午的曲子。音符跳跃，总让她恍惚觉得，下一个瞬间，就会有一个抱着足球的身影，莽撞地闯进这音乐的结界。

她以为自己会很快忘记那个叫杨越的男生，忘记他汗湿的额发、带着痞气的笑容，以及那声石破天惊的邀约。少年人的热情，大抵如夏日午后的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

直到周五的物理课。

物理老师是个顶聪明而风趣的小老头，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为了“拯救”班里大多数对物理敬而远之的灵魂，他宣布了一项新举措：从下周开始，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趣味光学实验课程。“每组两人，器材有限，自由组合，下课前把名单报给课代表！”他扶了扶眼镜，笑眯眯地补充，“这可是培养革命友谊的好机会啊！”

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炸开了锅。桌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兴奋的讨论声、呼唤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青春荷尔蒙。李意烛握着中性笔的指尖有些发凉，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笔记本上划下一道无意义的、颤抖的曲线。她转学来这个城市、这个班级不过月余，性格使然，加上一点转学生固有的疏离感，让她在这个热闹的集体里，像一个安静的、边缘的注脚。她认识大多数同学的脸，却几乎没有什么能称之为“朋友”、可以自然走过去说“我们一组吧”的人。

她像一个局外人，看着周围的星系迅速重组、靠拢，形成一个个稳固的双星系统，笑声和约定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温暖的壁垒，而她被隔绝在外。一种熟悉的、微涩的孤独感慢慢从心底氤氲上来，包裹住她。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盯着课本上那些描绘光的折射与反射的图示，那些线条此刻扭曲着，变形着，像她此刻微微发紧、无所适从的心绪。

就在她几乎要认命，准备像以往很多次那样，等待老师最后的随机分配，得到一个大概率同样沉默、或许还会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搭档时——

一片阴影，带着一点点熟悉的、阳光晒过青草和尘土的味道，笼罩了她旁边的空位。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握着笔的手指骤然用力，指节泛白。

她几乎是有些仓惶地抬起头。

杨越就站在她课桌旁边的过道上，单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的手掌向下，撑在她堆着几本书的桌角。他好像刚从哪里奔跑过来，气息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皮肤上，和一周前那个午后的形象微妙地重叠在一起。他微微歪着头，看着她，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黑色玛瑙，此刻正毫不回避地、带着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望进她有些失措的眼底。

“喂，李意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她心湖的中央，漾开圈圈涟漪，“物理实验，一组？”

不是疑问句“可以吗？”，而是带着确认意味的“一组？”。仿佛这是早已约定好的事情。

教室里嘈杂的背景音——挪动桌椅的声音、兴奋的讨论声、甚至窗外隐约的鸟鸣——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按下了静音键。李意烛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有几道好奇的、探究的目光投射过来，落在她和杨越身上。杨越在年级里似乎是个名人，不仅仅因为他在足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或许还因为他身上那种毫不费力的、引人注目的光芒。

她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异常专注，里面没有她预想中可能存在的同情或者礼貌性的勉强，只有纯粹的询问，以及一丝……被她敏锐捕捉到的、不易察觉的期待？那眼神，像一个发现了秘密宝藏的男孩，正等待着他选中的同伴，一起踏上未知的冒险。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听话地、沉重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物理书页的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呻/吟。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出来，音调比想象中要平稳，甚至带着一点她自己都意外的冷静。这似乎不是一个处于被动位置的人该有的反应。

杨越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抛出这么一个直接的问题，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意味的弧度又爬上了他的嘴角。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俯下身，靠近了一些，属于他的、带着运动后蓬勃热意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过来。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磁性的嗓音说：

“因为，”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桌角那本《百年孤独》，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在光线下微微反光，“我觉得，能沉下心看懂这种书的人，”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狡黠，“做物理实验，思路应该很清晰，至少……”他拖长了语调，眼里的笑意加深，“不会笨手笨脚地拖我后腿。”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带着衡量标准的挑选，甚至有点像挑衅。可他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明亮而真诚的笑意，却彻底泄露了他真实的意图——他记得。他不仅清晰地记得她的名字，还记得那本书，记得他那个在看台上空回荡的、关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突兀而莽撞的邀约。他不是随口一问，他是认真的。

李意烛感觉自己的耳根“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度迅速向脸颊蔓延。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目光落在物理课本上那些复杂交错的光路图上，又仿佛不受控制地，飘向他依旧撑在她桌角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以及几处细小的、似乎是运动留下的陈旧疤痕。

周围的世界，那被静音了的喧嚣，此刻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她的耳膜。同学们的谈笑声，桌椅的碰撞声，老师在不远处哼着的小调……但这一切，都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坚韧的薄膜隔绝在外。她好像被笼罩在一个奇异的、只有他们两人的气泡里，在这个气泡里，只有他灼人的目光，他带着热意的气息，和他那句混合着挑衅与邀请的话语。

时间似乎被拉长，又似乎在瞬间凝滞。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教室里的粉笔灰味，以及他身上独特的、如同夏日旷野般的味道。然后，她抬起眼，再次迎上他的目光。

“好。”她听见自己说。一个字，清晰，肯定，没有任何犹豫，像一颗圆润的珍珠，落入了他们之间无声的协定之中。

杨越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达成所愿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纯粹愉悦。他直起身，那只一直撑在桌角的手收了回去，利落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拔掉笔帽，俯身在课代表传过来的分组名单上，找到他们两人的名字，在后面用力地、清晰地打上了一个勾。

“咔哒”一声，笔帽被扣上，清脆利落。

“搞定。”他将笔重新塞回裤兜，动作潇洒，“下周实验课见，”他看着她，眼神明亮，语气里带着一种崭新的、属于“搭档”的亲昵，“李意烛。”

他转身离开，蓝色的校服外套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的背影挺拔，步伐依旧带着球场上的洒脱和力量感，很快便消失在教室门口涌动的人潮里。

李意烛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紧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书页上，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依旧垂着眼眸，在他那间与世隔绝的作坊里，孤独地、周而复始地铸造着他的小金鱼，熔炼，成型，再熔炼，陷入永恒的循环。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她的马孔多，那片常年笼罩在细雨中的、孤独的领地，或许不再仅仅有潮湿的雨和循环的宿命。也可能，会照进一束光——一束来自绿茵场、带着青草和汗水气息的、莽撞、明亮、而又无比真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