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组名单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意烛惯常的、近乎透明的校园生活里,激起了细密而持久的涟漪。
这涟漪首先体现在课间。当她依旧抱着书走向看台时,偶尔会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笑意的议论。“看,就是她……”“杨越居然……”那些话语碎片像风中的柳絮,抓不真切,却足以让她脊背微微僵硬。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偶尔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或者说,是对于她这个“例外”闯入某个固定圈子的审视。
李意烛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像往常一样翻开书,戴上耳机。但《百年孤独》里的魔幻现实主义世界仿佛失去了它的屏障作用,文字变得苍白。她的思绪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杨越。他像一道过于强烈的光,强行穿透了她为自己设置的滤光片,让她构建的内心世界产生了某种“过曝”般的眩晕感。
周五下午,物理实验课如期而至。
实验室里弥漫着消毒水、旧木头和一丝金属仪器的冰冷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有些光滑的水泥地上投下斜斜的方格。同学们三两两地聚在实验台前,空气中充满了兴奋的嗡嗡声。
李意烛到得稍早,选了一个靠窗、相对安静的位置,将笔记本和笔仔细放好。她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心里有种奇异的、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情绪在悄然发酵。
一阵熟悉的、带着微风的动静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杨越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身材高大、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大概是足球队的队友。他们正笑着讨论着什么,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实验室里大半的目光。杨越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队友的话,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迅速在实验室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她的方向。
他朝队友随意地摆了摆手,迈开长腿,径直朝她走来。
“嗨,搭档。”他在她面前的实验台旁站定,随手将一本卷了边的物理书放在台上,脸上带着那种她开始熟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没迟到吧?”
“没有。”李意烛轻声回答,目光掠过他。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T恤,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能清晰地看到肌肉的轮廓。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再次侵占了这片小小的空间。
上课铃适时响起,物理老师开始讲解今天的实验内容——利用三棱镜观察光的色散现象,并测量最小偏向角。
“器材在讲台前面,每组一套,自己来领。”老师话音刚落,学生们便一拥而上。
杨越反应极快,说了句“我去拿”,便像一头敏捷的豹子,迅速挤入人群。李意烛看着他轻松地在人群中穿梭,很快便拿着一个木质的器材盒回来了,动作利落得如同在球场上断球。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几块玻璃棱镜,还有刻度尺、光源等零件。
“好了,开始吧。”杨越摩拳擦掌,显得兴致勃勃。他拿起一块棱镜,对着窗户的光看了看,棱镜在他手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映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上。“这东西……怎么弄?”
李意烛没有立刻回答。她先仔细地阅读了实验步骤,然后伸出手,声音平静:“给我。”
她接过棱镜,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掌,像被微弱的电流轻轻刺了一下。她稳住心神,将棱镜小心地安装在支架上,调整角度,动作细致而专注。阳光透过棱镜,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了一道清晰而绚烂的光谱——红、橙、黄、绿、蓝、靛、紫,如同一条被捕捉的微小彩虹。
“哇哦。”杨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他凑近了些,看着那条彩带,眼睛里的光芒比光谱还要亮,“挺神奇的。”
李意烛的心微微一动。他此刻的表情,褪去了平时的张扬和痞气,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好奇,竟让她觉得……有些可爱。
实验按部就班地进行。需要记录数据时,李意烛负责读取刻度尺上细微的数值,她的专注和准确让杨越有些惊讶。
“你眼神真好。”他由衷地说,然后拿起笔,按照她报出的数字,在实验报告上写下歪歪扭扭但清晰有力的字迹。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不拘小节的洒脱。
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有一次,杨越在调节光源时用力稍猛,支架不稳,棱镜差点滑落。李意烛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两人的手再次叠在一起,稳稳地护住了那块玻璃。
“小心点。”她低声说,能感觉到他手背传来的温度和坚实的骨骼。
“我的错。”他立刻承认,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不太好意思的讪讪。
这种笨拙的瞬间,反而冲淡了李意烛心里最后的那点紧张。她发现,这个在球场上和人群中仿佛无所不能、光芒四射的男生,在实验室这个需要精细操作和严谨思维的小世界里,也会有他的“不擅长”。这种反差,让他变得真实而具体,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式的、闯入她世界的“光”。
当大部分小组还在手忙脚乱地调试、争论数据时,他们已经提前完成了测量和记录。
实验室里喧闹依旧,但他们这个靠窗的角落,却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窗外的喧嚣,室内的嘈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杨越摆弄着那块已经卸下来的棱镜,让它在自己指间转动,折射出跳跃的光斑。他忽然抬起头,看向正在整理笔记的李意烛,旧话重提:
“所以,”他嘴角噙着笑,眼神却认真了起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做了那么多事,打了那么多仗,最后却回到房间里做小金鱼,做完熔掉,熔掉再做……你觉得,他到底做对了吗?”
李意烛停下笔,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也照亮了杨越等待答案的眼睛。她看着他那双过于明亮的、此刻盛满了认真探究意味的眸子,忽然觉得,他们此刻的讨论,就像面前这块棱镜——看似在讨论一个文学人物,折射出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初次碰撞与试图理解。
她沉默了几秒,组织着语言。这一次,她没有回避。
“也许……无所谓对错。”她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像流淌的溪水,“那只是一种选择。面对无尽的孤独和虚无所选择的一种存在方式。用循环来对抗循环,用创造来确认自身的存在,哪怕这种创造注定被毁灭。”
她顿了顿,看向他手中那块棱镜,“就像光穿过棱镜,被分解成不同的颜色。你能说哪一种颜色是‘对’的吗?它们只是……本质的不同侧面。”
杨越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的神情。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安静地坐在看台上、沉浸在书本里的女孩,内心蕴藏着怎样一个清晰而深邃的世界。
“用循环对抗循环……”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棱镜光滑的棱角。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没有再说更多关于书的话,而是将棱镜轻轻放回器材盒,像是放下了一件珍贵的物品。
“李意烛,”他叫她的名字,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张扬,而是带着一种崭新的、郑重的意味,“下次语文课要分析这本书的话,我觉得我可以举手发言了。”
他的话带着一点玩笑的成分,但李意烛听出了里面的认真。
她微微弯起嘴角,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如同水面上轻轻漾开的涟漪。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实验课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喧闹声再次高涨。杨越帮她将器材整理好,放回讲台。
走出实验室时,夕阳正好,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光线依旧强烈,但经过一天的角度偏移,变得柔和而富有层次。
李意烛抱着笔记本,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她能感觉到,那道过于明亮、曾经让她无所适从的光,在经过了名为“相处”的棱镜折射之后,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它被分解了,呈现出更丰富的色彩——有莽撞,有好奇,有笨拙,也有认真,甚至还有一丝她未曾预料到的、愿意去倾听和理解的温柔。
而那些曾经让她在意的、来自周围的议论和目光,似乎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知道,光的色散现象中,除了可见的七彩,还有红外线和紫外线,那是人眼无法直接看见,却真实存在,甚至拥有更强能量的部分。
就像她和杨越之间,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显现,更多的,还隐匿在可见光谱之外,等待着被时间、被下一次的相遇,慢慢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