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费曼物理学讲义》被李意烛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粗糙的牛皮纸封面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时时提醒着她杨越那份郑重的分享,以及他最后那个几不可察的、紧绷的退却。
接下来几天,校园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杨越的表现似乎与往常无异,课间依旧会出现在她座位旁,讨论问题时眼神依旧专注。但李意烛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差别。他不再主动提起那本书,甚至在她偶尔提及物理概念时,他会很快地将话题引向别处。那种感觉,就像他亲手打开了一扇门,却又在门口设置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周三下午的“沉默咖啡馆”,气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他们依旧坐在老位置,依旧分享着沉默和咖啡香,但那个由电话引发的“失谐音”仿佛还在空气中低频振动。李意烛几次想开口,想解释那个电话只是普通的同学询问功课,想问他是否在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立场去问,也害怕过于直白的追问会打破眼前这份脆弱的平衡。
杨越也比平时更沉默,做题时眉头锁得更紧,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直到他将习题集推到一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出去走走?”他忽然说,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点闷。”
李意烛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咖啡馆,深冬的寒风立刻裹挟而来,带着刺骨的湿意。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是一种酝酿着什么的铅灰色。老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气氛比在咖啡馆里更加凝滞。那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让李意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开始觉得,也许自己过于敏感,也许他根本早已忘记那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的东西,轻柔地、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睫毛上。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无数洁白晶莹的颗粒,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纷纷扬扬地洒落,像被撕碎的云,像天使抖落的羽毛。
下雪了。
是这座城市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籽,敲打在干燥的青石路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雪片变大,变得绵密,如同扯絮般无声飘落,覆盖了屋檐、树梢、行人的肩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嚣都被这铺天盖地的白温柔地吞噬了。
“下雪了。”杨越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说。他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瞬间消散。
李意烛也停了下来,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小片湿润。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纯净的雪,感觉心中那块淤积的滞涩,似乎也被这洁白一点点覆盖、消融。
他们站在飘雪的老街中央,周围是匆匆避雪的行人,唯有他们像两尊静止的雕塑。
杨越转过头,看向她。他的头发上、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眼神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复杂。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烦躁和紧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李意烛,”他开口,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那天……”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缀了一层碎钻。
“我看到那个电话,”他终于说了出来,目光坦诚地迎上她有些愕然的视线,“是陈序打来的吧?”
李意烛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注意到了,而且,记得名字。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
“我知道可能没什么。”杨越打断她,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可能就是问问题,或者别的什么普通的事。”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之间。
“但是,”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此刻落雪的天空,“我不舒服。”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巨大的浪涌。如此直接,如此坦率,没有任何掩饰,将他那一刻的“失谐”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李意烛怔住了,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看着他被雪花点缀的眉眼,看着他毫不躲闪的、带着某种固执和脆弱的眼神,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在意。他非常在意。
他不是退缩,他只是在确认,在衡量,在……不安。
“他只是问我语文小组展示的事情。”李意烛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在雪中显得格外轻,“没有别的。”
她看着他,补充了一句,清晰而肯定:“只有你。”
只有你。
这三个字像一道温暖的咒语,瞬间驱散了弥漫在两人之间所有的不确定和滞涩。
杨越的瞳孔微微收缩,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然后,一个极其缓慢、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破开冰层的春日阳光,在他脸上缓缓绽开。那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带着被安抚的妥帖,更带着一种汹涌而出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手。
不是要牵手,而是摊开掌心,向上,接住那不断飘落的雪花。
李意烛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掌纹清晰,此刻盛着一点点纯净的白。她犹豫了一下,也缓缓抬起手,学着他的样子,摊开掌心。
两双手,隔着飘舞的雪花,在寒冷的空气中,以同样的姿态,承接着来自天空的馈赠。
他们没有触碰,甚至没有看彼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漫天飞雪。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摊开的掌心里,冰凉,却奇妙地点燃了内心深处滚烫的火种。
这一刻,李意烛忽然想起了物理课上提到过的“相控阵雷达”——通过控制多个独立天线单元的相位,来实现波束的精确指向和扫描。
他们此刻,多像两个独立的单元。
曾经有过失谐,有过波束的紊乱。但此刻,在这场初雪的见证下,他们似乎重新校准了彼此的“相位”。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不需要亲密的接触,只是这样并肩站在雪中,以同样的频率感受着同一场雪,他们的“波束”便再次精准地对准了彼此,形成了最强、最稳定的信号。
雪越下越大,世界一片纯白静谧。
杨越低下头,看着身边女孩被冻得微红的鼻尖和专注望着天空的侧脸,她掌心的雪已经融化,湿漉漉的。他轻声说:
“雪大了,回去吧。”
李意烛转过头,对上他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她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并排的脚印,蜿蜒向前,指向被白雪覆盖的、静谧的校园。他们依旧没有牵手,但空气中那种滞涩感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更加牢不可破的“共振”。
初雪,洗刷了尘埃,也校准了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