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仿佛一道净化一切的咒语。那场落在睫毛、掌心,以及彼此对视目光中的雪,将之前因一个电话而产生的微小裂痕温柔地弥合了。杨越不再回避那本《费曼物理学讲义》,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指着书页上他父亲狂放的笔记,猜测当年写下它们时的心境。李意烛则尝试着去理解那些复杂的物理图示,虽然大多时候如同阅读天书,但她喜欢听他讲解时,眼睛里闪烁的、与他父亲笔记如出一辙的光芒。
他们的“谐波”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稳定期。频率一致,振幅和谐。周三的咖啡馆时光变得更加放松,偶尔的交谈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学业,会聊起各自喜欢的电影、音乐,甚至童年微不足道的糗事。杨越发现李意烛安静外表下隐藏的、偶尔冒出的犀利幽默感;李意烛则看到了杨越 beyond 球场和实验室的、对生活细节的细腻观察。
这种稳定甚至蔓延到了校园的各个角落。流言彻底沉寂,他们的并肩而行成了高二(三)班乃至年级里一道寻常的风景线,不再引起任何多余的侧目。连最严苛的班主任,在某次看到杨越拿着作文本向李意烛虚心请教时,也只是推了推眼镜,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算是默许的笑意。
冬天彻底展现了它的威严。寒风凛冽,天空总是阴沉着脸。期末考试的阴影,如同不断积聚的雪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高三学生的心头。教室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课间追逐打闹的少了,趴在桌上补觉或埋头苦读的多了。
就连杨越,也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复习中。足球队的训练减少了次数,他出现在李意烛课桌旁的频率没变,但手里拿着的更多是各种试卷和错题本。他做题时眉头紧锁的样子,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凶狠的认真。
“这道力学综合,简直反人类。”他烦躁地丢开笔,揉了揉太阳穴,将卷子推到李意烛面前。
李意烛放下手里的历史年表,仔细看了看题目。是一道结合了运动学、能量和动量的复杂压轴题。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一步步演算,思路清晰,逻辑严密。
“这里,用动能定理更简单。”她轻声讲解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的沙沙声。
杨越凑近了看,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点温暖的痒。他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疑问,眼神里是纯粹的求知和信赖。当他终于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随即意识到声音太大,又尴尬地缩回手)时,脸上露出的那种纯粹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比任何进球后的狂喜都更让李意烛心动。
他们成了彼此最坚实的“复习搭子”。她帮他梳理凌乱的理科思路,他则在她被政治经济学绕晕时,用他那套直白的、近乎“物理模型”的方式帮她理解概念。这种互补式的学习,效率奇高。在最近一次物理小测中,杨越破天荒地挤进了班级前十五,而李意烛的数学成绩也稳定在了上游。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像暴风雪来临前,那段异常平静、温暖,甚至带着某种虚幻感的时光。
然而,李意烛内心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安。这种过分的平静和顺利,让她隐隐觉得像是在积蓄着什么。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偶尔在深夜合上书本时,会无意识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空洞。
这种不安,在一个周五的傍晚,得到了模糊的印证。
那天他们留在教室自习到很晚,直到天色完全暗透,教学楼只剩下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走廊空旷而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
快到楼梯口时,他们遇到了班主任和一位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站在一起说话。那位女性李意烛见过一次,是杨越的母亲。她记得那双和杨越极为相似的、锐利明亮的眼睛。
杨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妈,王老师。”他走上前,语气如常地打招呼。
李意烛也礼貌地微微躬身:“老师好,阿姨好。”
杨越母亲的目光落在李意烛身上,带着一种迅速的、不失礼貌的审视,像精密仪器扫描而过,然后对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的微笑。“你好。”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但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利落感。
班主任笑着对杨越说:“正和你妈妈聊你呢,最近进步很大,继续保持啊。”他的目光在李意烛和杨越之间微妙地转了一圈,没多说什么。
杨越母亲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是啊,王老师费心了。小越这孩子,就是需要人盯着。眼看就要期末考试,接着就是关键的竞赛和自主招生,一刻也不能松懈。”她说着,手很自然地搭上杨越的手臂,那是一个充满掌控意味的姿态,“我们这就回去了,还得抓紧时间再做套题。”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李意烛第二眼,仿佛她只是走廊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杨越的嘴唇微微抿紧,下颌线显得有些僵硬。他看了李意烛一眼,眼神复杂,里面飞快地闪过一丝歉疚和某种被压抑的烦躁。
“走吧,妈。”他低声说,语气有些沉闷。
他对李意烛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便跟着母亲转身走向楼梯。他母亲的脚步声清脆、笃定,与杨越略显沉重的步伐形成鲜明对比。
李意烛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拐角。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散了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温暖和安定。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目光里的审视,听到了那番话语里明确的界限划分——“期末考试”、“竞赛”、“自主招生”,这些词汇像一堵无形的墙,在她和杨越之间悄然垒起。
她一直知道他们处于不同的世界,但这一刻,这差异被如此直白、如此不容忽视地呈现在她面前。
窗外,夜色浓重,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寒风刮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
暴风雪前的宁静,似乎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