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流与选择

那次走廊里的短暂照面，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涟漪很快散去，却在李意烛的心底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寒意。杨越母亲那审视的、划清界限的目光，以及杨越当时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沉默，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一切如常。期末复习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缰绳，勒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教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着油墨和焦虑的味道。杨越依旧会来找她问题，他们依旧会在周三下午去沉默咖啡馆，只是，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杨越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尤其是在讨论未来规划的时候。有一次，李意烛无意间问起他关于物理竞赛的准备情况，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迅速将话题转回了眼前的数学题上。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显示出睡眠的严重不足，不仅仅是因为复习，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在消耗着他的精力。

李意烛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潜流。那是一种被无形压力束缚着的、暗自挣扎的紧绷感。她不再主动询问，只是在他带着满身疲惫出现在她面前时，默默地递过去一颗水果糖，或者在他对着难题烦躁不堪时，用平静的语调帮他梳理思路。

她知道自己无法介入那个由“竞赛”、“自主招生”和家族期望构成的世界，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战场。她能做的，只是在他偶尔从那个战场上暂时撤离时，提供一个可以短暂喘息、不必伪装坚强的角落。

这种认知让她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但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想要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安静的港湾。

期末考试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结束。交上最后一科试卷的瞬间，教室里爆发出混杂着解脱和虚弱的欢呼声。寒假开始了。

然而，对于高三学生而言，寒假从来不是真正的假期。它只是另一个形式的、更为自主也更为残酷的战场。

放假前一天，大家回到教室清理书本，领取寒假作业。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离别和期待的奇异氛围。杨越帮李意烛把一摞沉甸甸的复习资料捆好，动作有些心不在焉。

“寒假……”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有什么安排？”

李意烛抬起头，看着他。他低着头，专注地系着绳子，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神。

“在家复习，看看书。”她轻声回答，心里隐隐期待着他会说什么。

“嗯。”他应了一声，将系好的书递给她，终于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像是酝酿着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他顿了顿，“我妈给我报了一个封闭式的竞赛冲刺营，在外地。明天一早就要走。”

封闭式。外地。明天就走。

这几个词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李意烛的耳膜。她感觉周围的喧嚣瞬间远去，血液似乎都凉了几分。她攥紧了手中的书绳，指节泛白。

“……去多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差不多……整个寒假。”杨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无奈。

整个寒假。意味着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无法见面。甚至，在那种封闭式管理、高强度训练的环境下，连联系都可能变得极其困难。

空气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同学们互相道别、约定假期再见的声音，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李意烛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闪烁的眼神，忽然明白了这段时间他沉默和紧绷的根源。他早就知道了这个安排，一直在犹豫如何告诉她。而那个走廊里的偶遇，无疑加速了这个时刻的到来。

她应该说什么？挽留？抱怨？还是懂事地说“加油”？

万千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最终，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淡的、还算自然的笑容。

“挺好的机会。”她说，声音依旧平静，“加油。”

杨越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挣扎和某种深刻的歉意。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会给你发信息的。”他承诺道，语气郑重，“只要有机会。”

“好。”李意烛点了点头。

放学铃声响起，如同一个阶段的终结。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杨越帮她把书搬到校门口，两人沉默地走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校门口，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那里。杨越的母亲坐在驾驶座，隔着车窗，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

“我走了。”杨越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凝聚成这三个字。

“嗯，路上小心。”李意烛抱着沉重的书本，感觉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然后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李意烛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轿车平稳地驶入车流，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怀里书本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她，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

她忽然想起，他们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因为她知道，这个寒假，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一次短暂的分离。它更像是一个岔路口，潜流终于浮出水面，逼迫着他们做出选择，或者，被动地接受被安排好的轨迹。

她抱着书，独自转身，走向与那辆车相反的方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暴风雪，终于要来了。而她，只能独自站在原地，等待它的降临，或者，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