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暑气未消。火车轰鸣着,将熟悉的风景甩在身后,驶向那座在地图上被反复摩挲、在志愿表上郑重填写的城市。李意烛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感——对故乡的淡淡离愁,与对未知生活的雀跃期待,如同咖啡与牛奶,尚未完全交融。
杨越坐在她对面,戴着耳机,目光同样投向窗外,侧脸的线条在移动的光影中显得更加清晰利落。他放在桌下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碰触到她的,然后两人会默契地对视一眼,不需要言语,紧张或兴奋便在这一瞥中悄然传递、平息。
月台熙攘,人声鼎沸。他们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当那座城市的天空——一种因湿度而显得格外高远的、淡淡的蓝灰色——完整地映入眼帘时,当空气中弥漫着的、与故乡截然不同的、带着水汽和隐约桂花香的气息涌入鼻腔时,一种真实的、脚踏新土地的实感才轰然降临。
他们,真的来了。
大学的新生活,像一幅骤然展开的、色彩过于浓烈丰富的巨幅画卷,扑面而来,让人应接不暇。迎新点喧闹的人潮,学长学姐热情又略带程式化的指引,错综复杂的校园道路,需要抢课的网络系统,风格迥异的教授,来自天南海北、带着各种口音和故事的新同学……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也伴随着巨大的陌生和一点点无所适从。
他们像两粒被投入广阔水域的石子,瞬间被各自的涟漪包围。
杨越所在的理工学院,节奏快得像一场永不停止的赛跑。课程表排得密密麻麻,高等数学、大学物理、程序设计……一门比一门艰深。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语速快得仿佛在追赶时间。周围的同学个个眼神锐利,讨论问题时带着一种近乎攻击性的自信。他引以为傲的物理基础,在这里似乎只是入门级的常识。他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才能勉强跟上节奏,保持在中上游的位置。足球场变得遥远,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深夜的自习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代码或者复杂的电路图,眉头紧锁。
李意烛的人文学院,则是另一番景象。氛围相对自由散漫,但知识的深度和广度却令人窒息。厚厚的原著阅读清单,要求严苛的论文,课堂上教授们看似随意的提问背后,往往牵扯着整个思想史的脉络。她需要阅读、消化、思考,再形成自己独立的见解。安静的她,在这里并不显得突兀,但想要脱颖而出,也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她常常在图书馆的古旧阅览室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管理員开始催促清场。
他们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双缝”装置。
大学,就是那面拥有两条狭缝的挡板。一条缝,通向杨越那个由公式、代码和逻辑构成的世界;另一条缝,通向李意烛那个由文字、思想和历史构筑的天地。他们各自穿过属于自己的那条缝,在广阔的新空间里,按照自身的频率和轨迹,开始了新的振荡和衍射。
见面的时间,变得比高三时更加珍贵和难以计划。不同的课程安排,不同的社团活动,不同的作息习惯,都成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看不见的“障碍物”。
有时,他们只能在匆匆赶往不同教学楼的路上,在熙攘的人流中短暂地相遇,交换一个眼神和一句“待会儿聊”,然后便被人潮推着奔向各自的方向。有时,约好一起吃晚饭,却因为一方临时的实验或小组讨论而不得不取消。深夜,当他们终于结束一天的学习,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宿舍楼下见面时,往往只能说上短短的几句话。
“今天怎么样?”
“还好,就是C语言有点头疼。你呢?”
“在看一本很难啃的理论书。”
“别太累。”
“你也是。”
对话简短,甚至有些乏味。但那只紧紧交握的手,掌心传递的温度和力量,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抚慰彼此在新环境里偶尔滋生的孤独和疲惫。
他们开始学习在新的节奏下“看见”对方。杨越会在程序调试成功的间隙,拍一张窗外理工楼棱角分明的剪影发给她;李意烛会在读到一句击中内心的句子时,随手拍下书页分享给他。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参与到对方无法亲身抵达的那个世界里去。
第一个周末,他们终于有了一整个下午的空闲。约在那条著名的、栽满巨大梧桐树的学院路见面。
秋日的阳光已经变得温和,透过层层叠叠、开始泛黄的梧桐叶片,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道路上行人如织,大多是和他们一样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和求知的气息。
他们并肩走在梧桐树下,脚步不快。终于有时间,可以细细诉说这一周的见闻和感受。
杨越抱怨着变态的作业量和那个说话像机关枪的微积分教授,李意烛分享着哲学课上那个总爱抬杠的同学和图书馆里某个靠窗的绝佳位置。他们说着各自领域的“行话”,对方未必完全听懂,却都认真地倾听,试图去理解那个对方正在其中奋斗和成长的新世界。
走到路的中段,两所大学的校门遥遥在望。一边是杨越所在的,以理性、秩序和冷硬线条著称的理工学院;另一边是李意烛所在的,充满人文、浪漫和爬藤植物的综合性大学。
他们在路口停下。
“下周,我们系有个新生篮球赛。”杨越说,语气带着点期待,“来看吗?”
“好。”李意烛点头,“什么时候?”
“周三下午。不过……”他挠了挠头,“可能没法一直陪着你,得上场。”
“没关系,”她笑了,“我看你打球。”
就像一年前,在那片绿茵场上一样。
他们也约定,下周末一起去李意烛学校旁那个据说很有格调的老书店逛逛。
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各自学校的标志性建筑,感受着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隐隐传来的气息,他们忽然对“双缝实验”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们不再是高中时那两个在相对封闭环境里紧密共振的单一波源。大学这个更广阔的平台,让他们各自穿过了不同的“狭缝”,开始了独立的、更为复杂的衍射。他们的世界在扩展,频率在丰富,振荡在变得更加立体。
这或许会带来暂时的距离感,带来沟通上需要跨越的新的障碍。
但,正如双缝实验最终会在观测屏上留下清晰而美丽的干涉条纹一样,当这两束分别经历了不同路径、承载了各自新世界信息的“光”,最终交汇时,所产生的干涉图样,必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丰富,更加深邃,更加动人心魄。
梧桐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他们新的旅程,奏响一支充满期待的序曲。
双缝已然存在,衍射正在进行。而他们,正站在各自狭缝的出口,调整着频率,积蓄着能量,准备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再次交汇,绘制出属于他们大学的、全新的干涉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