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舟走了很久。
身上的锦袍早已沾满尘土,被树枝刮破了几处。脚上的云履靴也磨破了底。雨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靠着炼气期修士比凡人略强的体魄,以及一股不愿倒下的心气,支撑着前行。
储物袋里只有几十块下品灵石,几瓶最基础的“回元丹”和“辟谷丹”,还有几套换洗的粗布衣服。这就是他离开天工坊时带走的所有。那把展示过的“北斗寒光阵剑”以及其他珍爱的法器,都被长老们以“怀璧其罪”为由留在了坊内。
他一路向南,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饿了就啃点干粮,渴了就喝山泉。夜晚找个山洞或者树冠躲避野兽。他不敢暴露身份,一个道基被毁的前天工坊少主,在某些人眼里,或许比凡人更好拿捏。
修为跌落至炼气三层后,便不再继续下降,但也如同死水,再也无法通过打坐吸纳灵气提升分毫。每次尝试引气入体,丹田那布满裂痕的金丹虚影就会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让他冷汗直流。
他脸上的傲气渐渐被风霜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沉静。只有偶尔望向天空掠过的剑光时,眼底深处才会闪过一丝极快的痛苦与不甘。
这一日,他翻过一座山岭,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穿过盆地,河边坐落着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青瓦白墙,炊烟袅袅。田畴阡陌纵横,有农人驱赶着水牛在耕作。镇子周围有简陋的土木围墙,门口有穿着皮甲、手持长矛的守卫值守。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立在路口,上面刻着三个字:栖霞镇。
这里灵气稀薄,确实是凡人聚居之地。
楚云舟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深吸一口气,朝着镇门走去。
守卫拦住了他,上下打量。“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语气不算客气,但也谈不上恶劣。
楚云舟垂下眼睑,低声道:“逃难的,家乡遭了灾,想来此地谋个生路。”他声音沙哑,带着疲惫,倒也与逃难者的形象相符。
守卫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面容清秀,不像歹人,又摸了摸他递过来的、仅剩的一块下品灵石(这在凡间已是硬通货),便挥挥手放行了。“进去安分点,别惹事。”
踏入栖霞镇,一股混杂着烟火气、牲畜味、还有各种食物香气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不算宽敞,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叫卖声不绝于耳。
“刚出笼的肉包子嘞!”
“上好的青麻布,看看呗!”
“磨剪子嘞——戗菜刀——”
楚云舟走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习惯了仙家洞府的清冷出尘,此刻置身于这滚滚红尘,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先找了个当铺,用一块下品灵石换了些凡间的银钱。然后寻了一处最便宜的客栈,要了间靠近马厩、只有一张板床和破旧桌椅的房间,暂且安身。
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在镇子里转悠,寻找能够长期落脚并且糊口的营生。他不能坐吃山空,那点灵石和银钱支撑不了多久。
他试过去酒楼应聘账房,但他对凡间的账目一窍不通。试过去货栈当搬运工,但他这炼气三层的体魄,在干惯了重活的苦力面前并不占优势,而且他那份残存的自尊让他难以忍受监工的呼来喝去。
最终,他在镇子西头,靠近铁匠铺的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找到了一个机会。
那是一家濒临倒闭的铁匠铺。老铁匠姓张,前几个月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叫张铁,二十出头,力气是有的,但打铁的手艺只学了个皮毛,打造的农具、刀具质量低劣,生意一落千丈。铺面破旧,炉火都快熄灭了。
楚云舟站在铺子外,看着里面那个赤着上身、满头大汗却对着烧红的铁块无从下手的年轻人,心中微微一动。
炼器,他不行了。但打铁……或许可以试试?天工坊最基础的《百炼锻打法》,就是脱胎于凡间的打铁技艺,只是更加精妙,蕴含了灵力运转和材料辨识的奥妙。他现在无法动用灵力,但那些关于火候、淬炼、捶打角度和力道的知识,还深深印在脑海里。
他走了进去。
张铁正对着一块打废了的犁头生闷气,见有人进来,没好气地道:“要打什么?先说好,打坏了别怨我!”
楚云舟没在意他的态度,目光扫过铺子里的工具和堆放的铁料,缓缓开口:“你这样打,不行。”
张铁一愣,随即怒道:“你谁啊?跑来指手画脚!”
“火候太过,铁质已脆。淬火太急,内应力未消,容易崩口。落锤的角度不对,力道散乱。”楚云舟平静地指出几个问题。
张铁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那块废掉的犁头,又哑口无言。他爹在世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你懂打铁?”张铁将信将疑。
“懂一点。”楚云舟道,“让我试试。若成了,你管我吃住,工钱看着给。若不成,我立刻走人。”
张铁看着这个面容憔悴但眼神沉静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铺子眼看就要关门,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咬了咬牙:“好!你就试试!那边有块熟铁坯,打把柴刀看看!”
楚云舟没说话,走到炉灶前,熟练地添煤、拉风箱。虽然他无法用灵火,但控制凡火的技巧还在。火苗在他有节奏的拉动下,稳定而旺盛地燃烧起来,将那块铁坯烧得通红均匀,不同于张铁之前那块部分过红、部分暗红的情况。
然后,他拿起铁钳,夹出铁坯,放在铁砧上。抡起了旁边那柄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大锤。
他回忆着《百炼锻打法》中最基础的运力技巧,腰腹发力,带动手臂,力量集中于锤头。
“铛!”
一声清脆而沉实的敲击声响起,迥异于张铁之前那杂乱无章的“砰砰”声。
一锤,两锤,三锤……楚云舟的动作并不快,但每一锤都落在最关键的位置,力道均匀,节奏稳定。那铁坯在他锤下,如同温顺的泥巴,迅速延展、变形,杂质随着锻打被一点点挤出。
张铁瞪大了眼睛,他是内行,一眼就看出这年轻人手法的高明。那落锤的精准,那对铁料形态的把握,比他爹巅峰时还要厉害!
楚云舟额头见汗,手臂酸麻。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但他咬着牙,坚持着。将铁坯反复锻打、烧红、再锻打。直到铁坯变得致密,泛着一种均匀的暗青色。
最后是淬火。他没有用张铁那桶冰冷的脏水,而是让张铁换了一桶清冽的井水,并且在水面滴了几滴油(这是他根据记忆里某种低阶灵材淬火液的简化版)。他将初步成型的柴刀刃口部分,以特定的角度,快速浸入水中。
“嗤——”
一股白汽冒起。楚云舟迅速取出,查看刃口颜色和纹理。
成了。虽然只是最普通的凡铁柴刀,但刃口线条流畅,材质均匀,隐隐透着一股韧性。
他将还有些温热的柴刀递给张铁。
张铁接过,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声音清越。他又拿起一块旧木柴,用力一劈。
“咔嚓!”木柴应声而断,刀口丝毫无损。
“好刀!”张铁脱口而出,脸上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这……这比我爹打的还好!兄弟,你……你真有本事!”
从那天起,楚云舟就在张记铁匠铺住了下来。张铁把后面堆放杂物的一个小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楚云舟负责技术指导和一些关键部件的打造,张铁负责出力气和招呼生意。
有了楚云舟的加入,铺子打出的农具、刀具质量陡升,不仅坚固耐用,外形也美观了不少。口碑渐渐传开,生意很快好了起来。镇上的猎户、农户都愿意来这里光顾。
楚云舟白天打铁,晚上就在那小房间里,对着油灯,尝试感应那几乎不存在的天地灵气,结果总是以丹田剧痛和失望告终。
偶尔,他会拿出那个装着器灵“天工”核心的、毫不起眼的金属疙瘩(它伪装成了一块普通的废铁)默默端详,但无论他滴血还是用微弱的神念试探,都毫无反应。
日子仿佛就要这样平静而麻木地过下去。他似乎正在慢慢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凡间铁匠的命运。
直到一个月后。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楚云舟刚帮张铁打完一批镰刀,正在收拾工具。突然,镇子东头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声,紧接着是杂乱的奔跑声和兵刃交击的声音。
“怎么回事?”张铁提着铁锤,紧张地望向外面。
一个邻居连滚爬爬地跑过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喊道:“魔……魔修!是魔修!黑虎帮的人带了魔修进来!见人就杀!抢东西!快跑啊!”
栖霞镇由一个叫“猛虎帮”的小帮派和镇上的乡老共同管理,而“黑虎帮”是邻近另一个镇子的敌对帮派。
楚云舟心头一沉。魔修?难道是冲他来的?不,不可能。这里灵气稀薄,自己又隐藏得很好。更大的可能是黑虎帮请来了邪道修士,想要吞并栖霞镇。
“快!快从后门走!”张铁反应过来,拉着楚云舟就要跑。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铁匠铺临街的那面土墙被一股巨力撞开一个大洞!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烟尘中,三个身影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是黑虎帮的帮主。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斗篷、气息阴冷的人。一人手持一面黑色小幡,幡面上黑气缭绕,隐隐有扭曲的人脸浮现。另一人指甲乌黑尖锐,眼中泛着嗜血的红光。
浓郁的腥臭和死寂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铺子。
“炼气五层……和炼气六层。”楚云舟瞬间判断出那两个魔修的修为。若是以前,他弹指可灭。但现在……
“嘿嘿,张铁,听说你铺子最近生意不错啊。”刀疤脸帮主狞笑着,“把钱财和这个女人交出来!”他指的是躲在张铁身后,瑟瑟发抖的、张铁刚过门不久的妻子。
那手持黑幡的魔修舔了舔嘴唇,阴笑道:“凡人的魂魄,虽然弱小,但数量多了,也能祭炼我的‘百魂幡’。”他晃了晃小幡,黑气弥漫,发出阵阵鬼哭之声。
张铁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紧紧握着铁锤,挡在妻子身前。“你们……你们别乱来!”
楚云舟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他悄悄将手伸进怀里,握住了那块冰冷的“废铁”——器灵核心。这是他唯一的、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依仗。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张铁夫妇前面,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两个魔修。
“哦?还有个不怕死的?”指甲乌黑的魔修嗤笑一声,屈指一弹,一道乌光射向楚云舟面门,带着腐蚀的气息。
楚云舟瞳孔一缩,他现在的身体,绝对挡不住这一击!
生死一线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全部精神集中,试图沟通怀中那块“废铁”,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退。
就在那乌光即将及体的刹那——
他怀中的“废铁”,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吸力传来,仿佛在渴求着什么。
楚云舟福至心灵,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那微弱得可怜、几乎无法调动的神念,连同体内残存的一丝气血之力,猛地灌入其中!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那块“废铁”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红光。紧接着,一片片薄如蝉翼、泛着赤红色金属光泽的甲片,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废铁”中飞速蔓延而出,瞬间覆盖了他的右臂和半边胸膛!
甲片古朴,线条流畅,表面有极其暗淡的符文流转。它看起来并不完整,甚至有些残破,但一股灼热而凌厉的气息,已然散发出来。
那道乌光打在赤红色的臂甲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滋”声,竟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散无踪。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两个魔修脸上的轻蔑瞬间化为惊疑。
刀疤脸帮主更是张大了嘴巴。
张铁夫妇看着楚云舟手臂和胸口的奇异甲胄,如同看着神迹。
楚云舟感受着右臂传来的、一种久违的力量感和灼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低头看着覆盖手臂的赤鸾臂甲,又抬头看向那两个魔修,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起来。
他缓缓抬起覆盖着赤色臂甲的右臂,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