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1

车队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行进，沿途风景渐渐染上京都附近的繁华与规整。这一日，行至一处，只见前方一座庙宇巍然耸立，虽不显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正是皇家祭祀之所——庆庙。

车队缓缓停下，范闲正疑惑为何在此驻足，马车外便传来一个熟悉而尖细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

“贵人请叶家母子入庙一叙。”

是侯公公。

叶轻眉闻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对范闲道：“走吧，闲儿。”

范闲心下明了，能让侯公公亲自在此等候，并称之为“贵人”的，庙中之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他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却见旁边的万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双金色的眸子因困倦而显得有些水汪汪的。

“啊……你们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她懒洋洋地摆摆手，身子一歪，直接靠在了柔软的靠垫上，闭着眼睛嘟囔，“这两天的车程，骨头都快散架了，扰得我都没睡好。什么贵人，能有我补觉重要？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她倒是心大，或者说，根本就没把所谓的“贵人”放在眼里。

叶轻眉知道她的性子，也清楚庙里那位暂时与万嘉无关，便笑了笑，由她去了。自己则带着范闲，跟着侯公公下了马车。

侯公公躬身引着叶轻眉走向主殿，而范闲则被另一位小太监客气地引向了侧面的偏殿。

主殿内，光线透过高窗，在清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火气息袅袅，更添几分静谧与神秘。侯公公将叶轻眉引入殿内后，便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空阔的大殿中，一个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伫立在神像之前。那人穿着一袭墨黑色的长袍，布料华贵，隐隐用金线绣着龙形暗纹，虽未回头，却已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他缓缓转身，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不怒自威的脸庞，正是庆国皇帝——李云潜。

他的目光落在叶轻眉身上，复杂难明，有久别重逢的审视，有深藏眼底的愧疚，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完全熄灭的余烬。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轻眉，好久不见。”

另一边，范闲被引入偏殿。与主殿的庄严肃穆不同，偏殿显得更为清静，甚至……有些冷清。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的供桌上摆放着几样新鲜果品，其中几个黄澄澄的梨子看起来格外水灵。

范闲挑了挑眉，四下打量一番。他不知道是谁让他来这儿，也不确定这空荡荡的殿宇里，是否有人在暗处观察着他。

他懒得揣测，也懒得遵守什么规矩。径直走到供桌前，随手拿起一个最大的梨子，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就咬了一大口。汁水丰盈，清甜可口。

他一边嚼着梨子，一边对着空荡荡的殿宇，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可能存在的“听众”：

“我不知道是谁让我来这儿，也不确定你是不是在看着。”他的声音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不羁，“但我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范闲，有喜欢的人了。”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所以，陛下那桩莫名其妙的赐婚，我是不会同意的。就这样，再见。”

说完，他三下五除二将手里的梨子吃完，将梨核精准地丢进角落的香炉里，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推开殿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留下一个潇洒又带着点叛逆的背影。

他走后不久，偏殿内沉寂了片刻。忽然，那宽大的、垂着厚重帷幔的供桌下方，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素白色衣裙、身形纤细、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女，有些吃力地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她拍了拍衣裙上不小心沾染的灰尘，抬起一双如同受惊小鹿般湿润又带着怯意的眼眸，定定地望着范闲离开的那扇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少年离去时决绝的背影。

少女正是林婉儿。

她并没有因为范闲直白的拒婚而感到羞辱或愤怒，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反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羡慕。

“真好啊……”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她羡慕的，不是范闲有了心上人，而是羡慕他身上那种无拘无束、敢于直言、敢于反抗既定命运的自由。那是被深锁于绣楼、身不由己的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范闲回到马车时，叶轻眉尚未回来。车厢里，万嘉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睡得正香，甚至发出了极轻、极可爱的鼾声。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染黑的发丝有几缕调皮地贴在颊边，看起来安静又无害，与那个能徒手拆机器人、眼神睥睨的“大宗师”判若两人。

范闲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睡得天昏地暗的模样，再想想自己刚才在庆庙里为了她（虽然她并不知道）直接怼了皇帝（的旨意），心头顿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郁闷和……委屈

这个木头！他在这里为了他们的“未来”（自认为的）努力抗争，拒绝包办婚姻，她倒好，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还能睡得这么香！难道在她心里，他就半点位置都没有吗？

范闲越想越气，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狠狠掐一下她那看起来软乎乎的脸颊，最好把她掐醒，让她知道自己很不爽！

可是，手指触及那温热细腻的肌肤时，力道却不自觉地放轻了，最终变成了带着点怨念的轻轻一戳。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范闲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他看着她毫无所觉的睡颜，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宠溺，低声念叨：

“木头……真是块木头……没见过这么迟钝的木头！”

而睡梦中的万嘉，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她的周公大业，完全不知道身边少年复杂而纠结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