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落鲸鲵毙,丹出碧血凝。杨世成指尖捻着那枚莹润的海妖内丹,周身灵力如沸泉翻涌,假丹境的桎梏已如薄冰临日,只待破壁而入。他寻得一座孤悬沧海的荒岛,劈山凿石,辟出一方幽暗洞府,盘膝坐定,闭目凝神。
万籁俱寂间,心神深处忽生异响,一道与他面容无二的身影缓缓浮现,正是纠缠多年的心魔。那心魔衣袂翻飞,眉眼间尽是阴鸷,却不似往日般絮絮叨叨,只抬手一展,一幅水墨长卷凭空铺开。杨世成本欲置之不理,只当是心魔故技重施,可目光触及画卷的刹那,道心竟如遭重锤,素来沉稳的呼吸骤然凝滞——画中寒烟漠漠,一个身形佝偻、面色蜡黄的病弱男子,正牵着个衣衫褴褛的稚童,踉跄着走向一座隐在雾中的道观。
“这……这是……”喉间涌上腥甜,过往的尘埃如决堤洪涛,瞬间将他吞没。
那是个烽火燎原、饿殍遍野的年代,国号“永烬”,恰如这世道,只剩一片燃尽的灰烬。当下镇蜷缩在连绵战火的夹缝中,枯树歪枝如鬼爪伸向铅灰色的天穹,寒风卷着枯叶与腐臭,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杨世成彼时方满五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的破衣补丁摞补丁,勉强蔽体。家中四壁萧然,母亲王易荆钗布裙,日日纺纱织布换些糠麸,父亲杨殿封卧病在床,咳声如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似要将肺腑呕出。妹妹杨鹊才三岁,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却是这死气沉沉的家中唯一的亮色。
“阿成,去给你爹煎药。”王易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她正坐在昏暗的屋角,指尖被纺线勒出一道道血痕。杨世成攥着缺了口的陶罐,踮着脚从灶台上取下药包,枯涩的药香弥漫开来,与屋中的霉味交织,成了他童年最深刻的气息。他日日守在灶台边,看着药汁在陶罐中翻滚,听着父亲在里屋压抑的咳嗽,心里盼着过年,盼着能有一口白面馒头,盼着父亲的病能好起来。
可天不遂人愿。过年前夕,一纸征兵令如催命符般贴在了镇口的歪脖子树上。官差的马蹄踏过泥泞的街道,扬起漫天尘土,嘶吼声震得人心发颤。“凡年满十六至五十,尽数从军!违者按通敌论处!”
家中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杨殿封躺在床上,枯槁的手紧紧攥着被褥,指节泛白。他本是家中顶梁柱,如今却卧病难起,若被官差查见,便是抄家之祸。夜阑人静时,杨世成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他扒着门缝看去,只见王易正对着铜镜,用布条紧紧缠绕胸前,将一头青丝挽成男子发髻,脸上抹了锅灰,瞬间成了个面色黝黑的“少年郎”。
“殿封,我去。”王易的声音带着决绝,“你若去了,这孩子便没了爹;我去了,好歹你还能看着阿成长大。”
杨殿封咳得撕心裂肺,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片湿痕。他想说什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如千钧巨石压在心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饥荒如猛虎般扑向当下镇。地里颗粒无收,粮价飞涨,起初还有人啃树皮、挖草根,后来连这些都没了,镇里开始有人失踪。流言像毒藤般蔓延——有人开始吃人了。更可怕的是,一种怪病席卷而来,得了病的人浑身颤抖,嘴角流涎,发出诡异的“嗬嗬”声,最后在癫狂中死去。人们称之为“颤疾”,谈之色变。
过年前一天,杨世成找不到妹妹杨鹊了。他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沿着镇里的小路疯跑,喊着“阿鹊”“阿鹊”,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却无人应答。寒风刮过脸颊,像刀子割一样疼,他想起兄妹俩常去躲猫猫的那间荒屋,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荒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杨世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几个高大却面黄肌瘦的男人,围着地上的一堆东西,手里捧着血淋淋的肢体,正狼吞虎咽。而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是妹妹杨鹊那熟悉的小脑袋,眼睛还圆睁着,仿佛还带着未散的惊恐。
“嗬……嗬嗬……”见杨世成闯进来,那些人缓缓转过头,脸上沾满了血污,嘴角抽搐着,发出颤巍巍的怪笑,正是得了颤疾的模样。
杨世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进家门,扑到父亲的床前,浑身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将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杨殿封听完,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他看着儿子惊恐的眼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手,抚摸着杨世成的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阿成,以后……不用给爹煎药了。”
那一夜,杨世成缩在父亲身边,听着他彻夜未停的咳嗽,还有窗外凄厉的风声,仿佛有无数鬼魅在黑暗中低语。他不懂父亲眼中的绝望,只觉得无边的恐惧包裹着自己,让他喘不过气。
第二天,便是除夕。可镇上没有一丝年味,只有死寂和绝望。杨殿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牵着杨世成的手,一步步走出家门。他的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咳嗽声断断续续,却始终没有松开儿子的手。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杨世成不解地看着父亲,小声问:“爹,我们去哪里?”
杨殿封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带你去个地方,能活下去的地方。”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座破败的道观出现在眼前。道观的山门倾颓,朱漆剥落,门前的石狮子缺了一只耳朵,荒草没过了脚踝。雾气缭绕在道观周围,显得格外清冷。杨殿封停下脚步,看着道观的匾额,上面“清虚观”三个字早已模糊不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希冀。
他蹲下身,双手紧紧握着杨世成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阿成,记住,这世界因你而成。”
杨世成懵懂地看着父亲,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觉得父亲的手很凉,眼神却异常坚定。
杨殿封牵着他走进道观,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道士在清扫庭院。一个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的道士迎了上来,见到杨殿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叹息:“殿封兄,你怎么来了?”
“崔升兄,”杨殿封咳嗽了几声,声音带着恳求,“我……我时日无多,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求你务必保全他性命。”
崔升看着杨殿封苍白的面容,又看了看一旁懵懂的杨世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定会待他如亲子。”
杨世成终于明白过来,父亲要把他留在这儿。他猛地挣脱父亲的手,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哭喊着:“爹,我不要留在这儿,我要跟你回家!我要娘,我要阿鹊!”
杨殿封的身体颤抖着,他狠下心,掰开儿子的手,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阿成,听话,在这里好好活下去。”说完,他便踉跄着向外走去,任凭杨世成在身后哭喊,再也没有回头。
杨世成被崔升抱在怀里,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道观门外,渐渐被雾气吞没,他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无声的哽咽。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家了。
清虚观的日子虽然拮据,却比镇上安稳得多。崔升待他极好,不仅教他读书识字,还每日给他讲道。道观后院有一片菜园,颇为奇特,从未有人播种,却常年长满了五谷杂粮和十种蔬菜,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每日清晨,崔升都会带着杨世成去菜园摘些菜,煮一碗热腾腾的菜粥给他吃。偶尔,崔升还会偷偷给他开小灶,煮个鸡蛋,或是蒸个窝头,那是杨世成记忆中最温暖的滋味。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杨世成在道观中渐渐长大,每日听着晨钟暮鼓,看着云卷云舒,心中的伤痛渐渐被抚平。他勤奋好学,不仅通晓了道家典籍,还跟着崔升学了些粗浅的吐纳之法,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道观里还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少年,名叫齐茗,生得眉清目秀,性格温和,两人很快成了至交好友。齐茗常常带着他在道观里玩耍,教他爬树,陪他看星星,在他思念家人的时候,默默陪在他身边。
“阿成,你看,这颗星星最亮,像不像你妹妹的眼睛?”夜晚,两人坐在道观的屋顶上,齐茗指着天上的星星,笑着对杨世成说。
杨世成看着那颗明亮的星星,眼中泛起泪光,点了点头:“像,很像。”
齐茗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别难过,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找你的家人。”
杨世成看着齐茗真诚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觉得,或许这道观,就是他新的家,齐茗,就是他新的亲人。
时光荏苒,杨世成十三岁那年,道观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穿着一身华丽的红袍,腰间挂着一块镶嵌着宝石的玉佩,走路时摇摇晃晃,满脸的傲慢与贪婪。他一进道观,目光便被后院的菜园吸引,快步走了过去,看着满园的生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连连称赞:“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
他站在菜园中央,闭目沉思片刻,随即转身对观主低声说了些什么,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观主。观主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颗莹润的珍珠,光芒四射。观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对身边的道士吩咐道:“来人,挖开这菜园中央,看看下面有什么。”
杨世成和齐茗也被叫去帮忙。他拿着一把小锄头,挖着脚下的泥土。泥土湿润松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半个时辰后,他的锄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铛”的一声。他心中一动,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很快,一个用黑色锦布包裹着的东西露了出来,锦布上隐隐有霞光流转,神秘莫测。
就在他将那东西挖出来的瞬间,满园的五谷蔬菜仿佛被抽走了生机,瞬间枯萎发黄,原本生机勃勃的菜园,转眼变成了一片荒芜。
红袍人见状,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快步走上前,一把夺过那东西,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哈哈大笑道:“好!好!终于是我的了!”
他转头看向杨世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笑着说:“你这小子,倒有些运气。本座见你根骨尚可,便收你为徒,如何?”
杨世成愣住了,他看向崔升,崔升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阿成,这是你的机缘,切莫错过。”
齐茗也拉了拉他的衣袖,脸上满是欢喜:“阿成,太好了!你以后就能跟着仙师学法术了!”
杨世成看着齐茗真诚的笑容,又看了看红袍人眼中的贪婪,心中有些犹豫。但他想到父亲的嘱托,想到要活下去,想到要找到家人,便点了点头:“弟子杨世成,拜见师父。”
红袍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明日一早,你便随我离去。”
当天夜里,杨世成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他既期待着未来的生活,又有些不舍清虚观,不舍崔升,更不舍齐茗。他起身走到齐茗的房间外,想和他说说话,却发现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齐茗?”他轻声喊道,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杨世成心中一紧,摸索着点燃了油灯。当灯光亮起的瞬间,他吓得瘫倒在地——齐茗躺在地上,身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丝线,脸色苍白,双目圆睁,早已没了气息。不仅如此,道观里的其他道士,包括崔升,都倒在血泊中,身上同样缠绕着红丝线,死状凄惨。
“为……为什么……”杨世成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明白,那个白天还对他和颜悦色的师父,为何会突然痛下杀手。他更不明白,这世间为何有如此残忍的人,如此黑暗的人性。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想要逃离这人间地狱,却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去路。正是那红袍人,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手中把玩着那些染血的红丝线,声音阴冷:“小家伙,想去哪里?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杨世成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他想反抗,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只能任由红袍人将他带走。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无尽的折磨……
回忆如利刃,将杨世成的心割得鲜血淋漓。他蜷缩在心神深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道心彻底紊乱,灵力在体内狂乱冲撞,险些走火入魔。
一旁的心魔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它感受到杨世成道心的裂痕,知道时机已到。只见它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黑烟,顺着那裂痕钻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洞府之中。
而心神深处的杨世成,仍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与绝望中,丝毫没有察觉心魔已然遁逃。他的眼前,依旧是齐茗惨死的模样,耳边,依旧是红袍人的狞笑,还有那永烬年间,弥漫在当下镇的绝望与血腥。他以为道观是他的希望,是他活下去的支撑,却不知这希望的背后,是更深的黑暗,更彻骨的绝望。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