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强

九月的风卷着香樟叶的碎影，掠过江城一中的红砖墙时，总带着几分不温不火的黏腻。闻人烬背着半旧的双肩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带边缘，视线落在教学楼前那棵最粗壮的香樟树上——三年前，她和欧景琛就是在这棵树下，被班主任笑着称作“最省心的金童玉女”。

那时的风好像更清爽些，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欧景琛的手掌总是温温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时，会让她莫名觉得安心。他是年级第一的常客，字迹清隽，说话时语速平缓，连责备都带着温润的语气，就像古书中描写的谦谦君子，完美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闻人烬那时的成绩稳居第二，每次发榜，她的名字总紧紧跟在欧景琛后面，像一道无法挣脱的影子。她好胜心强，骨子里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明明每次都拼尽全力刷题到深夜，却总在看到欧景琛轻松夺冠的模样时，忍不住生出几分挫败。可欧景琛从不会因此炫耀，他会把整理好的错题本悄悄放在她的桌角，扉页上写着“细节决定成败，烬烬再细心些，一定能超过我”。

“烬烬”，这是欧景琛给她取的专属昵称，带着几分缱绻的温柔。班里的同学总说，闻人烬是被欧景琛宠着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温柔里，藏着怎样无形的框架。

欧景琛喜欢她穿白色的连衣裙，说“这样显得温柔大方”；他不喜欢她和男生走得太近，哪怕是讨论题目，也会不动声色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轻声说“有不懂的，我教你就好”；他希望她能多笑一笑，少些凌厉的棱角，说“女孩子太软了，太要强会累的”。起初，闻人烬试着迎合他。她把衣柜里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收起来，换上他喜欢的白色连衣裙；她刻意疏远了一起打球的男同桌，遇到难题时第一时间找欧景琛；她学着把嘴角弯起来，哪怕心里并不开心，也努力装作温柔的样子。

她以为，这样就能成为欧景琛心中“完美的女孩”，就能让这份被所有人祝福的感情，一直延续下去。可越是压抑自己的本性，心里的那股叛逆就越是汹涌。

有一次数学竞赛，闻人烬熬夜准备了半个月，信心满满地以为能超过欧景琛，可最终还是以三分之差屈居第二。走出考场时，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不是因为输了比赛，而是因为看到欧景琛和其他同学谈笑风生的模样，仿佛这场竞赛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她忍不住冲上去质问他：“欧景琛，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把我当成对手？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赶不上你？”

欧景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伸手想碰她的头发，却被她猛地躲开。“烬烬，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这么要强。女孩子嘛，安安稳稳的就好，没必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安安稳稳？”闻人烬的声音忍不住拔高，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欧景琛，你根本就不懂我！我想要的不是什么安安稳稳，我想要的是和你站在同一个高度，是被你当成平等的对手，而不是一个需要你呵护的、没有灵魂的木偶！”

那是他们第一次激烈争吵。欧景琛皱着眉，语气里多了几分失望：“我只是关心你，不想让你太累。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偏激，这么强硬？”

“强硬？”闻人烬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在你眼里，我的好胜、我的倔强，都只是强硬吗？欧景琛，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想象中那个温柔听话、没有棱角的女孩！”

那次争吵后，两人冷战了一个星期。闻人烬把自己埋在题海里，试图用学习麻痹自己，可每次看到桌角那本欧景琛送她的错题本，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其实很想主动低头，很想回到以前那种温柔的时光，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这么做。

直到周末，欧景琛在她家楼下等她。他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烬烬，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们和好好不好？”

看着他温柔的眉眼，闻人烬所有的防备瞬间崩塌。她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景琛，我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很差劲。”

欧景琛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知道，我知道。烬烬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只是，你能不能试着改一改你的脾气？少些锋芒，多些温柔，这样我们才能好好的。”

闻人烬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她以为，只要她再努力一点，再温柔一点，他们就能回到以前的样子。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高二的运动会，闻人烬报了八百米跑。她从小就喜欢跑步，在赛道上挥洒汗水的感觉，能让她暂时忘记所有的束缚和烦恼。比赛那天，她穿着运动服，扎着高高的马尾，站在起跑线上，眼神坚定，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欧景琛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她的模样，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比赛开始后，闻人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凭借着超强的耐力和爆发力，一直领先于其他选手。可就在最后一百米的时候，她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跑道上。

膝盖和手肘都磨破了皮，鲜血渗出来，染红了运动服。闻人烬咬着牙，想挣扎着站起来，可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就在这时，她看到欧景琛快步跑了过来，脸上满是心疼和责备。

“谁让你报这种项目的？”欧景琛蹲下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我不是告诉过你，女孩子要注意形象，不要做这种又累又危险的事情吗？你看看你，现在弄成这样，满意了？”

闻人烬愣住了，她以为欧景琛会先关心她的伤势，可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责备。膝盖上的疼痛和心里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喜欢跑步，我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有错吗？”

“喜欢？”欧景琛的语气更重了，“你的喜欢，就是让自己受伤吗？闻人烬，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任性？”闻人烬猛地推开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哪怕膝盖疼得厉害，也依旧挺直了腰板，“欧景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放弃所有我喜欢的事情，变成一个只会围着你转的、温柔听话的傀儡吗？我做不到！”

“我只是为了你好！”欧景琛也站了起来，脸上的温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闻人烬，你太硬了。你的身上就像长满了刺，谁靠近你，都会被你扎伤。我试着去包容你，去改变你，可你从来都不懂得珍惜。”

“珍惜？”闻人烬的声音颤抖着，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我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我试着改变自己，试着迎合你。可你呢？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我，你只是想把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欧景琛，这样的感情，我不想要了！”

“你不想要了？”欧景琛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闻人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说放弃就放弃？”

“是！我就是要放弃！”闻人烬擦干眼泪，眼神坚定地看着他，“与其这样互相折磨，不如趁早结束！”

说完，她转身就走，哪怕膝盖疼得几乎无法站立，也没有回头。她能听到欧景琛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无助，可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心软。

那天之后，他们就真的分手了。班里的同学都很惊讶，毕竟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谁也没想到，会因为一场运动会而彻底决裂。

分手后的日子，闻人烬过得很艰难。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每天熬夜刷题，成绩一路飙升，终于超过了欧景琛，成为了年级第一。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和欧景琛在一起的时光，想起他温柔的眉眼，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那句“烬烬，你太硬了，没有人能靠近你”。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刺进了她的心里，成为了她无法磨灭的噩梦。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强硬了，是不是自己真的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慢慢地，她变得越来越冷漠。她不再和同学嬉笑打闹，不再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她把自己的锋芒收敛起来，却不是为了迎合别人，而是为了筑起一道高高的墙，把所有人都挡在墙外。

她开始用毒舌来武装自己，不管是谁，只要稍微靠近她，就会被她狠狠怼回去。有人夸她成绩好，她会说“关你屁事”；有人想和她做朋友，她会说“我不需要朋友”；有人对她表示好感，她会毫不留情地说“离我远点，别浪费时间”。

她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从今以后，谁再让我心动，谁就是狗。

她以为，只要不再心动，就不会再受到伤害。只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不会再有人能刺痛她的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中生涯也渐渐走到了尽头。毕业那天，闻人烬站在教学楼前的香樟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心里没有丝毫波澜。欧景琛也在人群中，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闻人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难过，也没有不舍，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那段曾经让她刻骨铭心的感情，就像风中的尘埃，渐渐消散在时光的洪流里。

她背着双肩包，一步步走出江城一中的校门。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翻开新的篇章，而那个温柔如玉的欧景琛，和那段带着伤痛的初恋，都将成为她生命中最遥远的回忆。

只是她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叫钟离屿的男生，像一道不按常理出牌的光，闯入她封闭的世界，打破她立下的规矩，让她重新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去相信。

而此刻的她，只是一个把心门关得紧紧的、用冷漠和毒舌武装自己的女孩，在人生的道路上，独自前行。她的身上，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高强，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也把所有的温暖和善意，都挡在了墙外。

这道高强，是欧景琛给她的，也是她给自己的。它保护着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却也囚禁着她，让她再也无法感受到爱的温暖。

闻人烬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很蓝，云很白，就像三年前她和欧景琛在一起时那样。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了。

她收回目光，迈开脚步，朝着远方走去。背影挺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凌厉，就像一株在寒风中独自绽放的寒梅，美丽，却也带着刺骨的冷。

而那道名为“高强”的墙，在她的心里，越筑越高，越筑越厚，仿佛要伴随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