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塞外的尘沙,在长安城外渐行渐远。
萧珩勒住缰绳,胯下乌骓马通人性地打了个响鼻,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雨后的长安,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湿润与沿街酒肆飘来的酒香,不同于边关的凛冽干燥,这是浸了烟火气的温柔,漫过他铠甲上未褪的霜寒。
“殿下,东宫已备好热水和膳食,不如先回府休整?”左侧亲卫沈听澜跟在身侧,声音压低了几分。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腰间佩刀鞘泛着冷光,是萧珩北征三年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主打近身护卫。
右侧的陆观潮则多了几分活络,补充道:“是啊殿下,您三个月饮冰卧雪,身子刚松快些,该好好歇歇。宫里陛下和娘娘怕是也等急了。”他眉眼带笑,观察力敏锐,惯会应对市井人情,是萧珩出行的“活地图”与“定心丸”。
这位刚从北疆大胜归来的大皇子,一身玄色嵌银丝的劲装,肩背挺拔如松,眉宇间凝着沙场淬炼出的锐光,却不见半分伤痕,唯有眼底藏着几分久别故土的倦意。三个月斩将夺旗,换得边境十年安稳,可当銮驾驶入长安城门,听着市井间的笑语欢声,他竟生出几分茫然。东宫的朱墙金瓦、朝堂的尔虞我诈,比起边关的刀光剑影,反倒更让他觉得束缚。
“不必急着回去。”他勒转马头,目光扫过沿街熙攘的人群,“离家三年,倒想看看这长安,还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沈听澜与陆观潮对视一眼,不敢多言。沈听澜当即示意身后亲兵原地待命,自己则与陆观潮一左一右,远远跟在萧珩身后,两人气息收敛,如两道影子般护在侧方。萧珩卸下腰间佩剑,交给沈听澜,只着一身素色劲装,敛去周身锐气,倒像个游学归来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中毫无违和。
长安的繁华,藏在街头巷尾的细节里。卖花姑娘竹篮里的芍药开得正艳,糖画艺人笔下的龙鳞栩栩如生,酒肆门口的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还有孩童们追着纸鸢奔跑的笑声,清脆悦耳。萧珩缓步走着,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心头的滞涩渐渐散去。
行至城南护城河畔,忽闻一阵清雅的丝竹之声随风而来,夹杂着朗朗的吟诗声,与别处的喧嚣截然不同。萧珩挑眉,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河畔的海棠园外车水马龙,各色马车排了半条街,皆是朱漆华毂,一看便知是官宦世家的规制。
“这是……”他拉住身旁一位路过的书生,拱手问道,“敢问兄台,此处为何这般热闹?”
那书生见他气度不凡,连忙回礼:“公子是外乡来的吧?今日是长安一年一度的海棠诗会,乃是城中文人雅士的盛会,连礼部尚书、御史大夫等大人都遣了家中子弟前来,更有不少才女佳人赴会,共赏海棠,吟诗作赋呢!”
海棠诗会。
萧珩心中一动。他年少时也曾随父皇母后赏过海棠,只是后来皇子们各自修习专长,他醉心武略,常年随太傅习兵法、练骑射,便再未参与过这类文会。如今难得闲暇,又恰逢盛会,倒生出几分凑热闹的兴致。
“原来如此,多谢兄台告知。”他拱手谢过,抬步便往海棠园走去。
园门口有仆从值守,见他衣着素雅,却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不敢轻易阻拦,只上前行礼:“公子可有请柬?”
萧珩微怔,他本是临时起意,哪里来得请柬。正欲开口,却见身后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这不是……沈公子吗?许久不见,你竟也来赴诗会了!”
萧珩心中了然,想必是对方认错了人。他顺水推舟,拱手笑道:“正是,久慕海棠诗会盛名,今日特来凑个热闹,只是不巧,请柬不慎遗失了。”
那男子豪爽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无妨,有我在,谁敢拦你!”说着便对仆从道,“这位是我的好友,快放行!”
仆从见状,连忙躬身让路。萧珩谢过那男子,随他一同入园,行至半途,才借着与人打招呼的由头,不动声色地与对方分开。
一进海棠园,便觉满目芳华。千株海棠树竞相怒放,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如云似霞,微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铺成一条香雪小径。园中央设了高台,几位文人正围坐在一起,挥毫泼墨,旁边有侍女抚琴伴奏,琴声悠扬,与花香相融,令人心旷神怡。
四下里皆是三五成群的才子佳人,或驻足赏花,或低声论诗,或提笔构思,言谈间尽是风雅。萧珩闲散地走着,目光扫过众人,见不少人衣着华贵,眉宇间带着矜持,倒不如方才街头的市井气息来得自在。
他本就不喜这般刻意的风雅,若不是一时兴起,倒未必会来。正欲找个僻静处歇歇脚,忽瞥见西侧假山旁有一处小小的阁楼,阁楼四面设着雕花木窗,窗纸是半透明的纱罗,既能遮人视线,又不影响观景,竟是个绝佳的观礼之处。
萧珩脚步一顿,抬步走了过去。阁楼门口并无仆从值守,想来是哪位贵人临时空置的。他推门而入,阁楼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角燃着一支檀香,烟气袅袅,驱散了园中的湿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居高临下望去,整个海棠园的景致尽收眼底。高台之上的吟诗作赋、小径旁的低声闲谈、花丛中的倩影流转,皆清晰可见,却又因隔着一层纱罗,多了几分朦胧之美。
萧珩倚着窗棂,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浅酌一口。茶水清冽,带着淡淡的甘味,驱散了旅途的疲惫。他望着园中的热闹景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般太平盛世的风雅景象,倒是不负他在边关浴血奋战一场。
正看得惬意,忽闻高台之上一阵骚动,随即有人高声道:“接下来,有请礼部尚书府的沈玥小姐登台作诗!”
话音刚落,园中便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萧珩挑眉,礼部尚书沈渊,他倒是认得,为人刚正不阿,学问渊博,是朝中难得的清流。听闻他有一女,才貌双绝,只是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今日竟也来了。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女子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款步登上高台。
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襦裙,裙摆绣着几枝淡雅的海棠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宛如月下海棠,清雅脱俗。她梳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碧玉簪,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伦,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淡粉,气质温婉娴静,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清冷。
便是萧珩见惯了宫中美人,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这般容貌,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她身上那份通透淡然的气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怯,也不似世家贵女的骄矜,如春风拂柳,润物无声。
沈玥走到高台中央,对着台下众人盈盈一礼,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小女沈玥,献丑了。”
说罢,她抬眸望向园中的海棠花,凝神片刻,随即开口吟道:
“东风送暖入芳园,粉靥含羞露未干。
不与群芳争艳丽,独留清气满长安。
枝横月殿香犹在,影落溪桥梦亦残。
最是人间留不住,浅妆淡抹总相关。”
诗句出口,园中顿时一片寂静。
众人皆沉浸在诗中的意境里。前两句写景,东风送暖,海棠带露,生动传神;三四句言志,不与群芳争艳,只留清气满长安,尽显风骨;后四句则借景抒情,既有海棠的清雅,又有淡淡的怅惘,余韵悠长。
萧珩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这诗不仅对仗工整,意境优美,更难得的是,从诗中能看出作诗之人的通透与淡泊。一个闺阁女子,竟有如此胸襟与才情,着实难得。
“好!好一句‘不与群芳争艳丽,独留清气满长安’!”高台之下,一位白发老者抚掌赞叹,“沈小姐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纷纷附和,称赞之声此起彼伏。沈玥浅浅一笑,再次躬身行礼,正要走下台去,却见身旁一位侍女不慎脚下一滑,手中的茶盘脱手而出,滚烫的茶水朝着她泼了过去。
“小姐小心!”侍女惊呼一声,脸色煞白。
台下众人也不由得惊呼起来,眼看茶水就要泼到沈玥身上,却见她身形微侧,轻盈地避开了茶水,同时伸手扶住了那惊慌失措的侍女,柔声安慰道:“无妨,不过是手滑罢了,下次小心些便是。”
那侍女感激涕零,连忙跪下谢罪:“多谢小姐恕罪!”
“起来吧,地上凉。”沈玥伸手将她扶起,又吩咐一旁的仆从:“快去取些烫伤膏来,看看她有没有被茶水烫到。”
这一幕,落在了阁楼窗边的萧珩眼中。
他原本只是被她的才情吸引,此刻见她面对意外,不慌不忙,既没有责备侍女的疏忽,反而先关心对方是否受伤,那份体恤下人的温柔与善良,让他心中微动。
世家千金,大多养尊处优,视仆人为草芥,可沈玥却截然不同。她既有千金小姐的端庄雅致,又有难得的人间烟火气,这般通透善良、才貌双全的女子,实在罕见。
萧珩放下茶杯,目光紧紧追随着沈玥的身影。她走下高台,回到女眷之中,与几位闺友低声说着话,嘴角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有寒门士子上前请教诗词,她也耐心解答,言辞谦和,毫无架子。
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宛如画中仙子。
萧珩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他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刀光剑影、生死离别,早已将儿女情长抛在脑后,可今日偶遇沈玥,却被她的才情、容貌与品性深深吸引。
他想起自己方才临时杜撰的“沈公子”身份,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以太子之尊接近她,她或许会碍于身份,心存敬畏,难以坦诚相待。可若是以一个普通游学书生的身份,与她相识相交,或许才能看到她最真实的模样,也才能知晓,这份心动,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命中注定。
窗外的海棠花依旧开得绚烂,花香阵阵,沁人心脾。萧珩望着台下那个温婉通透的身影,眸中闪过一丝少年人般的狡黠,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这场海棠诗会,倒是来对了。
这场海棠诗会,倒是来对了。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待诗会结束,便以“沈公子”之名,上前搭讪,想必会是一场有趣的相遇。
而此刻的沈玥,尚不知自己已被阁楼之上的人悄然关注。她正与闺友说着园中景致,目光掠过满园海棠,心中想着方才所作之诗,只觉今日天气晴好,诗会清雅,倒是一段难得的惬意时光。
她从未想过,这场寻常的海棠诗会,会成为她与那位征战归来的太子殿下缘分的开端,更未想过,此后的岁月里,会因这个男人,经历一场啼笑皆非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恋。
海棠花簌簌飘落,落在青石小径上,落在才子佳人的肩头,也落在了萧珩与沈玥即将交织的命运里。长安的春日,因这场诗会,因这惊鸿一瞥,变得格外温柔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