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洲的春,向来短得像剑尖上的一滴血。
白清棠提着一盏青灯,沿后山石阶独行。灯焰被夜风吹得笔直,像一柄不肯回鞘的剑,照得他眉目澄澈,也照得他唇色苍白。
山门下,早夭批命的白绫尚悬在梁上,被月光一映,活似一条引魂幡。
“还剩三年。”
少年屈指,指节在袖里无声掐诀,算的是自己的死期。
今夜他要做两件事:
一,把坟掘好;二,把剑埋进去。
后山寒窑,土色如铁。白清棠脱下外袍,叠成方胜,垫在膝下,跪地叩了三叩。
“弟子无咎,生不逢春,死不敢污师门净地,自掘此窟,长眠于此。”
语罢,他并指如剑,灵力微吐,划开冻土。
筑基后期的修为,本该碎石裂金,可指风触地,仅掀一层薄尘。
——早夭命格,连掘坟的力气都克。
白清棠笑了笑,笑意像雪落唇边,冷得发苦。
他索性俯身,以手掬土。十指很快就渗了血,血滴在灯下,凝成细小的红珠,滚进泥里,像极细的朱砂。
坑挖到两尺深时,忽听“叮”的一声脆响。
灯焰猛地一抖,照出坑底一块乌青石碑,碑面爬满古篆,正中却裂了一缝,缝里正幽幽冒着黑雾。
白清棠眉心骤跳。
——师门净地,何时埋过魔器?
他伸手欲探,指尖尚未触碑,背后忽起一阵风。
风比夜黑。
“别动。”
声音压得极低,像刀背刮过青石,带着微微的血腥气。
白清棠没回头,只垂眸看向自己影子——
那上面,正压着另一道影子,肩背削瘦,却背一柄无锋重剑,剑尖抵在他后心,寒意透骨。
“魔气外泄,会惊动护山大阵。”
来人顿了顿,似在嗅风里极淡的药香,“玄霄宗弟子?这么晚,掘坟给谁看?”
白清棠松开握土的手,慢慢起身。
灯焰随他动作一晃,照出他襟口绣的“霄”字,也照出他颈侧一道旧疤,像断剑的脊。
“给自己。”
他转过身,目光掠过对方眉心——那里有一粒朱砂痣,红得像将烬的星子。
宋季川。
白清棠认出了这张脸。
——宗门通缉榜第一,盗药弑师的叛徒,宋季川。
“原来是你。”
白清棠轻声道,嗓音被夜露浸得微哑,“借我寒窑避难,还拿剑抵我,这便是叛修的礼数?”
宋季川挑眉,似笑非笑。
“我怕你喊。”
“喊什么?”
“喊——‘宋季川在此’。”
白清棠摇头,竟真的不喊。
他低头,把灯放在坑沿,灯火正好嵌在两人之间,像一面薄薄的镜,照出彼此眼底同样深重的倦意。
“我不喊。”
“为何?”
“我快死了,懒得做功德。”
宋季川眯眼,似在分辨这句话真假。
半息后,他收剑,剑背磕在石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那正好。”
少年蹲下身,与他平视,眸色深得像两口枯井。
“我缺一个死人名额。”
白清棠微愕。
宋季川抬手,指尖沾了坑底渗出的黑雾,轻轻一捻,雾竟凝成一只细小的黑蝶,蝶翼上,闪着“霄”字禁纹。
“护山大阵的阵眼,就压在你坟底下。”
“……”
“我要进去,借阵眼取一株‘幽冥莲’,需有人替我挡阵反噬。”
少年声音低而稳,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买卖。
“你快死了,正好替我死。”
白清棠沉默片刻,忽问:
“取莲做什么?”
“救人。”
“重要的人?”
“我师父。”
宋季川顿了顿,补一句,“也是被我亲手所杀之人。”
夜风掠过,灯焰猛地一暗。
两人同时伸手去护,指尖在火边相触,又同时收回。
白清棠垂眸,看向自己腕间——
那里有一道“早夭”命线,正随心跳寸寸崩裂。
“好。”
他听见自己说。
“我替你死。”
“条件?”
“若我死后,尸骨未寒,你需在我坟前,种一株柳。”
白清棠抬眼,眸色被灯火映得通透,像春雪将化未化。
“柳枝生芽那日,你要记得,曾有人叫——”
“白清棠。”
宋季川接口,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少年叛修第一次露出类似怔然的神情。
那神情在他眉间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
“成交。”
宋季川并指,以剑为笔,在乌青石碑上划下一道血符。
符成刹那,黑雾翻涌,寒窑四周忽起风雷之声。
白清棠伸手,把坑底那柄尚未埋入的“折柳剑”抱起,剑身映出他唇角一点笑意,像雪夜最后一瓣梨花。
“阵反噬来之时,我会出剑。”
“剑名?”
“折柳。”
“何意?”
“送客,也送己。”
风雷愈近。
两人并肩立于坑前,衣袂猎猎,像两柄将出未出的剑。
宋季川忽道:
“若今夜不死,你当如何?”
白清棠想了想,答:
“那便活到明夜。”
灯火一跳,终于熄灭。
黑暗里,只剩石碑裂开的微光,像一道将启未启的门缝。
门后,是护山大阵万剑森然,也是少年们此生第一道劫。
——劫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