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像被万剑拉扯,又似坠进冰窟。
白清棠睁眼时,最先触到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不是夜,是一整条被墨汁灌满的长河。
耳膜嗡鸣,唯有心跳声咚咚回荡,像有人在胸腔里敲丧钟。
“咚——”
“咚——”
第三声尚未落下,黑暗忽被撕开一道赤缝,滚烫的风卷着沙砾扑来,吹得他眼眶生疼。
“醒了就别装死。”
嗓音沙哑,却带着熟悉的嘲讽。
宋季川。
白清棠偏头,看见对方半跪在身侧,左肩被雷针贯穿的血洞已凝成乌痂,却仍汩汩渗着黑气。
幽冥莲被他护在怀中,九瓣合拢,像一枚冷玉琢成的卵。
“这是哪里?”
白清棠撑地欲起,掌心却按到一块滚烫的岩面,烙得“嗤”一声响。
四周渐渐显形——
穹顶高百丈,倒悬万根石剑;
脚下是一条龟裂的赤岩河床,缝隙里流动着暗红浆液,像凝固的血;
远处,有铁链拖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与心跳同拍。
“烛龙渊。”
宋季川站起身,负雪剑尖抵地,剑身被高温蒸出缕缕白雾。
“玄霄宗护山大阵下,压着的上古裂缝,通往此地。”
白清棠心头微凛。
——烛龙渊,只在《混沌异物志》里出现过三行:
“烛龙衔烛,照九幽之渊;
龙息所至,昼夜颠倒;
修士堕之,骨肉化河,魂为灯。”
“我们掉进来,上面会如何?”
“沈砚会封山,三日后开刑堂,追缉你我。”
宋季川嗤笑,扯动伤口,血沿锁骨滴在幽冥莲心,莲瓣轻颤,竟将血珠吞尽,泛起幽蓝纹。
白清棠注意到那纹,像极了自己命线被符钉强行续接的裂痕。
“幽冥莲需以血饲之,否则三刻便枯。”
宋季川淡淡解释,似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饲够七日,莲心结籽,方可重塑碎丹。”
白清棠默然,半晌问:
“你弑师……是为此莲?”
宋季川没有立即回答。
他抬眼,望向河床尽头——
那里,铁链声越来越响,浓黑里慢慢浮起一盏旧灯,灯焰青白,无风自摇。
灯下,拖链者,是一具只剩半张脸的巨大尸骸,胸口嵌着生锈的铁牌,依稀可辨“霄”字。
玄霄宗前辈?
宋季川忽地开口,声音低得近乎自语:
“我师父金丹碎于魔潮,宗门弃之不顾,说他勾结外敌。”
“我盗莲,是为替他续丹,洗冤。”
“可当我捧着莲赶回刑堂,他已自刎于祖师像前。”
少年顿了顿,喉结滚动,像咽下一把碎冰。
“他们说他畏罪,我却知——”
“他是怕我一起被定罪,所以先死。”
铁链声止。
那具半脸尸骸似听见人声,缓缓转头,空洞的眼窝“看”向二人,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咔怪响。
下一瞬——
尸骸胸腔的铁牌脱落,化作一道乌光,直扑白清棠眉心!
宋季川猛然举剑,以剑背挡乌光。
“当——”
金铁交击,火花四溅,乌光被震散,却化作无数细小符字,在空中凝成一行古篆:
“烛龙眠于此,衔火照归人;
归人若无名,骨肉付为灯。”
符字一闪,没入二人丹田。
白清棠只觉体内那枚“烛阴封魄钉”骤热,像被火钳夹住,疼得他弯下腰去。
宋季川亦面色煞白,负雪剑尖“咔啦”一声,裂开一道细纹。
“是魂契。”
宋季川咬牙。
“烛龙渊的规矩——”
“入渊者,须以真名献祭;若拒,则永堕此河,为拖链之骨。”
白清棠抬眼,冷汗沿睫梢滴落,却忽地笑了笑。
“真名……我早忘了。”
宋季川一怔。
白清棠声音轻得像烟:
“师尊捡我回山时,我魂魄不全,只记得‘白’字。”
“清棠二字,是他盼我‘春回大地,海棠不谢’。”
“可笑我命线早夭,终究要负他美意。”
他说到这里,忽地并指,以折柳剑尖划破掌心。
血珠滚落,却未坠地,而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飘向那具半脸尸骸。
“以血为印,以剑为证——”
少年抬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越:
“我名,白清棠;”
“今日偕宋季川,过此烛龙渊;”
“若需祭品——”
“先取我,再论他。”
话音落,血珠忽地燃烧,化为赤金火莲,悬于二人头顶。
火莲洒下光雨,所落之处,龟裂河床竟生寸寸新绿,像春草回魂。
铁链声再起,却不再刺耳,而似远钟送别。
那具尸骸缓缓俯身,以残指触地,竟对二人行了一礼,随后沉入黑河,再无踪迹。
宋季川沉默良久,忽地收剑,剑背轻磕,震散余焰。
“白清棠。”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低哑。
“你可知,方才若火莲不承你名,你我皆已成河灯?”
白清棠以指封住掌心血口,抬眼看他,眸里映着尚未熄灭的赤金火点。
“我知道。”
“但我更知道——”
“你若死在此处,你师父的冤,便真的沉了。”
宋季川指尖微颤,似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吐出一句:
“走吧。”
“去哪?”
“河尽处,有烛龙遗蜕。”
“遗蜕之下,藏着另一条路——”
“可直通玄霄宗地脉深处。”
白清棠蹙眉:
“你要回宗?自投罗网?”
宋季川回头,半边脸浴在火莲余光里,另半边沉在黑暗,像被岁月劈开的雕像。
“网,总要有人撕。”
“否则,你我永无明日。”
火莲渐熄,赤岩河床重新露出裂纹。
二人并肩,沿铁链消失的方向行去。
身后,新绿被热风吹焦,又化为飞灰,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春葬。
——烛龙未醒,长夜未央。
——而他们的明日,只剩三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