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物仓的栀子香
旧物仓藏在一片废弃的纺织厂区里，红砖墙上爬满干枯的爬山虎，风一吹，枯叶像碎蝶似的往下掉。仓库的铁门锈得快合不上，门楣上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城南旧物仓”五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旁边果然刻着朵模糊的栀子花，和钥匙柄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林砚之推开门时，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在空旷的厂区里荡出老远。门轴上的蛛网被震碎，蛛丝黏在他手背上，细得像根银线。
“里面阴气好重。”苏绾绾飘进门缝时打了个哆嗦，浅杏色的裙摆往回收了收，像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比老槐树那里浓多了，而且……不止一种阴气。”
林砚之也感觉到了。仓库里的空气又潮又冷，比外面低了好几度，混杂着灰尘、霉味和一种说不清的腥气，吸进肺里像含了口冰碴。
仓库很大，分了好几个区域，用褪色的蓝布帘子隔开。每个区域里都堆着山一样的旧物——缺腿的木桌、蒙着灰的暖水瓶、掉了瓷的搪瓷缸，还有些看不出原貌的铁疙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唯一的光源是屋顶几扇破了洞的天窗，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亮斑，飞尘在光柱里翻滚，倒像是无数细小的魂魄在游荡。
“丙区在那边。”苏绾绾指着最里面一道帘子，“我之前看到的牌子就在那附近。”
林砚之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发疼。他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沙沙”的响，不知是踩碎了枯叶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周围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说里写过的一段场景：【旧物仓的角落里，总堆着些没人要的旧衣服，风一吹，袖子就晃啊晃，像有人举着胳膊在招手。】
此刻他抬头，正好看见堆在墙角的旧衣柜，柜门敞着，里面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果然被风吹得轻轻晃悠。
林砚之的呼吸顿了顿。这感觉太奇怪了，像是他笔下的文字活了过来，正一步步把他拖进那个虚构的世界里。
“别盯着看。”苏绾绾的声音压得很低，拽了拽他的袖子——当然，没拽到，她的手直接穿了过去，“有些旧衣服沾着主人的气息，盯久了会被缠上的。”
林砚之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走到丙区的帘子前。帘子上绣着的“丙”字已经模糊不清，他伸手掀开，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丙区比外面更暗，只有一扇小天窗，光线弱得像黄昏。这里堆的多是些旧家具，一张掉了漆的梳妆台正对着门口，镜子蒙着层灰，隐约能照出个人影。
林砚之刚走进来，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梳妆台的抽屉被人拉开了。
他猛地回头，镜子里映出他自己的影子，还有苏绾绾飘在他身后的半透明身影，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是……是风吧？”苏绾绾的声音有点发颤，银铃轻轻响了响。
林砚之没说话，他盯着那面镜子，忽然发现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带着很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过觉。更奇怪的是，镜中人的肩膀后面，似乎有一缕极淡的黑影，像根飘带似的晃了晃。
他猛地转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别看镜子！”苏绾绾忽然尖叫一声，扑过来挡在他面前，银铃响得像要炸开，“是镜煞！这镜子里藏着东西！”
话音刚落，那面梳妆台的镜子突然“嗡”地一声震颤起来，蒙着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镜面里的人影开始扭曲，林砚之的脸变得模糊不清，肩膀后面的那缕黑影却越来越浓，渐渐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指甲又尖又长，正朝着镜中人的后颈抓去！
林砚之的后颈瞬间窜起一股寒意，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碰到了。他想后退，脚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他帆布包里的钢笔突然“嗖”地飞了出来，笔尖对着镜子，一道极淡的墨色光晕从笔尖散开，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在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
镜子里的黑影猛地一颤，那只抓过来的手瞬间缩了回去，镜面的震颤也停了，重新变得灰蒙蒙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钢笔在空中转了个圈，“啪嗒”一声落回林砚之手里，笔身带着熟悉的凉意，像是在安抚他。
林砚之握着笔，心脏还在狂跳。他看向空无一人的角落，哑着嗓子问：“是你吗？”
没有回应，但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冷意的气息却在周围弥漫开来，驱散了不少镜煞留下的阴寒。
“他一直在跟着我们。”苏绾绾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刚才要是没有他，你就被镜煞缠上了。镜煞最喜欢附在旧镜子里，专挑精神恍惚的人下手，被缠上的人会越来越嗜睡，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砚之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刚才确实因为没睡好，有点精神不济，没想到差点栽在这里。
他握紧手里的钢笔，忽然觉得这只总爱吓唬人的鬼，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三号……三号在哪里？”林砚之定了定神，目光扫过丙区的角落。这里堆着不少旧柜子，编号大多模糊了，他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木柜侧面看到个歪歪扭扭的“叁”字。
柜子是老式的樟木箱，铜锁早就锈死了，表面刻着缠枝莲纹样，和苏绾绾裙子上的绣样有点像。
林砚之拿出那把黄铜钥匙，匙柄上的栀子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一股淡淡的香味从箱子里飘出来，不是樟木的味道，也不是霉味，而是一种清清爽爽的香，像……栀子花。
林砚之愣了一下。栀子花的花期是春夏，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栀子花香？
他掀开箱盖，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布上放着个黑色的皮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烫着个模糊的“沈”字。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只有这个？”林砚之拿起笔记本，触手微凉，像是一直被人放在阴凉的地方。
苏绾绾凑过来看了看，皱着眉说：“阴气都聚在这个本子里，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了。”
林砚之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清隽有力，和之前钢笔写下的字迹一模一样：
【民国三十一年，九月初七，雨。】
民国三十一年，就是1942年。距今正好八十年。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只鬼，竟然已经死了八十年了？
他继续往下翻，里面记录的大多是些零碎的日常，有时是天气，有时是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字里行间透着种温和的气质，完全不像那只阴冷的男鬼。
直到翻到中间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带着明显的慌乱：
【他们开始抓人了，巷子口的王掌柜昨晚被带走了，说是通共。】
【他把东西交给我保管，让我藏好，说这是能救很多人的证据。】
【他们好像查到我头上了，今晚有人在窗外徘徊。】
【如果我出事了，希望有人能看到这本笔记，把东西交给该交的人。】
最后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晕开了一大片，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
【他们来了。】
后面再没有字，只有一道深色的污渍，像是血迹，又像是被水浸泡过。
林砚之捏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终于明白这只鬼的执念是什么了——他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人害死的，死的时候还带着未完成的托付。
而他要找的“东西”，显然就是笔记里提到的“能救很多人的证据”。
那把钥匙，根本不是为了打开这个樟木箱，而是为了让他找到这本笔记，找到关于那个“东西”的线索。
“他……他是被人害死的？”苏绾绾的声音带着同情，银铃也不响了，“那些人是谁？是现在找你麻烦的阴商吗？”
林砚之摇了摇头。民国三十一年的“他们”，和现在的阴商肯定不是一回事，但两者之间说不定有联系。阴商要找的，会不会就是那个“证据”？
他把笔记本放进帆布包，刚要合上箱盖，忽然发现绒布下面压着半朵干枯的栀子花，花瓣早就失去了颜色，却还残留着那股淡淡的清香。
原来香味是从这里来的。
林砚之拿起那半朵栀子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就感觉一阵剧烈的寒意从指尖窜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冷，几乎冻得他血液凝固。
他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的画面涌进脑海——
雨夜，巷口的槐树，有人在奔跑，枪声，血腥味，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长衫，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朝着旧物仓的方向跑来……
“啊！”林砚之痛呼一声，捂住头蹲下身。那些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得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头痛得像是要炸开。
“林先生！你怎么了？”苏绾绾焦急地围着他转，银铃响个不停。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卷起樟木箱里的绒布，布上忽然浮现出一行淡淡的墨字，像是用极快的速度写上去的：
【沈砚。】
字迹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
但林砚之看清了。
沈砚。
这一定是那只男鬼的名字。
他叫沈砚。
随着这个名字在脑海里响起，那些破碎的画面和剧烈的头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那股熟悉的冷意在周围弥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林砚之抬起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角落，轻声说：“沈砚？”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然后，一阵微风拂过，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带着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像是在回应他。
林砚之笑了笑，尽管脸色还是苍白，眼底却多了些东西。他知道，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把那半朵栀子花放进笔记本里夹好，站起身：“我们该回去了。”
苏绾绾连忙点头：“快走快走，这里阴气太重，待久了不好。”
两人刚走到丙区的帘子前，外面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踢开了仓库的大门。
紧接着，是几个男人的说话声，带着粗鲁的腔调：
“老大，那小子肯定在里面！”
“找到他，把东西拿回来！”
“动作快点，别被巡捕房的人撞见！”
是阴商！他们追来了！
林砚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了看四周，除了堆得像山一样的旧物，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苏绾绾也急了，拉着他的袖子说：“怎么办？他们人好多！”
林砚之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面刚才差点害了他的梳妆镜上。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写的那段剧情——【主角被追杀时，躲进了镜中世界，暂时摆脱了追兵。】
当时只是觉得这个设定有趣，没想到现在要用在自己身上。
“苏绾绾，”林砚之看向她，眼神异常坚定，“你能再帮我一次吗？”
苏绾绾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你说！”
“帮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林砚之指着梳妆台的方向，“我去镜子那里。”
“可是镜煞……”
“沈砚会帮我的。”林砚之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他看向帆布包，那支钢笔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却像是在给他力量。
苏绾绾咬了咬唇，点了点头：“好！你小心点！”
她说完，飘到帘子后面，故意弄出“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人碰倒了东西。
“在那边！”外面传来男人的吼声，脚步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林砚之趁机冲到梳妆台前，抓起那支钢笔，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深吸一口气：“沈砚，该你了。”
钢笔的笔身瞬间变得冰冷，一道淡淡的墨色光晕从笔尖散开，笼罩住镜面。
镜中的世界开始扭曲、旋转，像个漩涡，发出“嗡嗡”的轻响。
林砚之闭上眼睛，一步跨了进去。
在他消失在镜面里的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栀子花香，也带着那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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