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伏补书天】
入了三伏,江南便成了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滚烫,连运河的水汽都带着股灼人的闷热。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烦躁。“月窗”前后门虽都敞着,却引不来一丝风,只偶尔有热浪懒洋洋地滚过。
周也搁下笔,额角的汗珠直往下淌,滴在刚画好的兰草稿上,晕开一小团湿痕。她懊恼地蹙眉,索性将画稿挪开,起身去井边打水。冰凉的井水湃过脸和手臂,才觉着那股子黏腻的燥热稍退。
回到室内,却见丞磊并未像往常那般在暗房或书案前,而是将前些时日修复好的那几册古籍,一册册小心翼翼地摊开在通风的竹榻上,旁边还放着些用纱囊装着的物事。
“这是做什么?”周也凑过去,好奇地拈起一个纱囊,闻到一股清冽又略带辛辣的草药气。
“防蠹。”丞磊头也未抬,正将另一册书页轻轻展开,动作轻柔,“三伏天潮热,正是虫蠹滋生的时候。这些书刚修复好,更需仔细养护。”他指了指那些纱囊,“里面是芸香草、麝香、黄柏末,都是驱虫之物。”
周也恍然。父亲在世时似乎也提过“伏天晒书补书”的旧俗,只是她未曾亲手做过。看着丞磊专注的侧影,汗珠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心侍弄着那些脆弱的书页,她心中微动。
“我来帮你。”她洗净手,擦干,也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册书,寻了处通风又不直晒的位置,轻轻摊开。
两人便在这闷热的午后,无声地忙碌起来。竹榻不够大,有些书册便摊在铺了白绢的方凳上、矮几上。一时间,室内仿佛展开了一场小小的、沉默的古籍展览。那些修复好的书页,承载着时光的痕迹与他们的心血,在闷热的空气里静静呼吸。
丞磊不仅摊晒,还仔细检查着之前修补过的地方,看浆糊是否因湿热而泛潮,接笔处的墨色是否稳固。遇到稍有疑虑处,便用软毛刷蘸了极稀的明矾水,轻轻加固。
周也则负责更换那些纱囊的位置,确保药气均匀散布。她看他动作熟稔,忍不住问:“你怎懂得这些?”
丞磊手上未停,只淡淡道:“早年跟着一位老师傅学过一段时间古籍装帧,皮毛而已。养护之道,无非是细心与耐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周也却知这“细心与耐心”背后,是何等的功夫。她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衣衫,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疼惜与敬佩。
阿黄热得受不了,吐着舌头,从门边挪到更通风的廊下,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摊晒需得一阵工夫。两人便移步到相对阴凉些的茶室,对坐着喝茶。依旧是丞磊泡茶,手法依旧沉稳,只是额上的汗意难消。周也摇着团扇,扇出的风也是热的。
“这天气,真真是‘吴牛喘月’了。”周也呷了口温热的茶,叹道。她素来怕热,此刻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火气。
丞磊看她脸颊绯红,鼻尖沁着细密汗珠,鬓发也有些濡湿,贴在颊边,平添几分娇弱。他起身,从井里提出镇了半日的西瓜,手起刀落,鲜红的瓜瓤带着沁凉的甜香绽开。
“吃点瓜,解暑。”他将最中间那块无籽的递给她。
周也接过,咬了一口,冰凉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炸开,甘甜清冽,直透心脾,仿佛将周身的热气都压下去几分。“活过来了……”她满足地喟叹。
丞磊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自己也拿起一块,沉默地吃着。
一时无话,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和两人吃瓜时细微的声响。
歇够了,两人又回到书房,将摊晒的书册一一小心收拢。经过这番通风与药气熏染,书页摸上去干爽了许多,那股陈旧的霉味似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芸草清香。
将最后一册书归入樟木匣中,周也才觉得腰背有些酸。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却发现丞磊正看着她。
“辛苦了。”他说。
“彼此彼此。”她笑,用帕子拭去他额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汗。
窗外,日头已偏西,热度却未减多少。但室内,因着这番共同的劳作,因着那满室若有若无的书香与药香,因着彼此额间的汗水与默契的陪伴,那难耐的暑气,似乎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三伏补书,护的是故纸,养的却是心。在这慢火煎熬的夏日里,能与志同道合之人,共守一室书香,共度一段清寂时光,便是炎热岁月里,最清凉的慰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