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5

【番外：古籍修复与春日宴】

残冬未尽，空气中却已能嗅到一丝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连日的阴雨让“月窗”的门庭略显冷清，却也给了周也和丞磊一段难得的、可以专注于案头工作的静谧时光。

这日，周也从镇上的老书铺淘回几册虫蛀水渍严重的晚明杂记，书页脆黄，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却依稀可见其中精妙的木刻版画与清隽的小楷。她小心翼翼地将书册摊在铺了软毡的长案上，对着天光，仔细查看着破损的程度，眉头微蹙。

“想修？”丞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刚整理完一批冬日雪景的底片，手上还带着暗房中药水淡淡的酸味。

“嗯，”周也未抬头，指尖虚拂过一页残缺的山水插图，“你看这线条，虽残破，气韵犹在。只是虫蛀得太厉害，有些地方的连接几乎断了。”

丞磊在她身侧坐下，拿起另一册翻看。他是懂行的，一眼便看出修复的难度。“补纸需得是同时期的，否则色泽纹理难以融合。接笔更考较功夫，不能掩盖旧痕，又要延续其笔意，如同续接断骨。”

“我知难。”周也终于抬眼看他，眸中却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但放着不管，再过些年，怕就真成一堆碎纸了。父亲生前教过我一些基本的修补方法，我想试试。”

丞磊看着她眼中那簇小火苗，知道劝不住，也不必劝。“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找纸。”周也也不客气，“要那种质地相近、颜色古雅的旧纸。还有，调制补纸用的浆糊，火候你比我掌握得好。”

分工既定，两人便在这春雨绵绵的午后，开始了这项繁琐而精细的工作。丞磊翻找出自己收藏的各类旧纸样本，又冒雨去相熟的古玩商那里寻来几种可能合用的残页。周也则开始清理书页上的污渍，用柔软的羊毛排笔蘸了清水，一点点晕开，再以吸墨纸小心吸干，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接下来的几日，“月窗”内总是弥漫着一股微甜的浆糊气味。那是丞磊用上等白芨熬制的，黏稠度恰到好处，无色无味，只余植物根茎特有的清甜。他守在小小的炭炉旁，用文火慢熬，不时用竹筷搅动，神情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仪式。

周也则伏在案前，对着灯光，用磨得极薄的竹启子，将补纸的边缘刮出纤维，再涂上浆糊，一点点贴合在破损处。她的手极稳，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一丝气息惊扰了这跨越数百年的对接。有时遇到大片的缺失，需要根据残存的笔意和构图，推测原貌，进行接笔。她便屏息凝神，选用极细的狼毫，蘸上与原墨色相近的古墨，屏气运笔，力求神完气足，不露斧凿之痕。

丞磊除了负责后勤保障，偶尔也会在她接笔遇到瓶颈时，提供一些意见。他虽不擅画，但对构图和光影的敏锐直觉，往往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

“这里，山石的皴法，似乎更接近披麻皴的变体，笔锋应再松秀些。”

“水波的线条断了，但看其走势，应是平缓无风的，续笔不宜过于跳脱。”

他们一个修补的是有形的纸张，一个填补的是无形的意境。窗外雨声潺潺，室内只有浆糊在火上轻微的咕嘟声，毛笔擦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偶尔低沉的交流。

阿黄似乎也知道他们在做极精细的活儿，不再四处乱窜，只安静地卧在炉边，时不时抬起眼皮看看他们。

修复工作进展缓慢，却令人心静。当最后一册杂记的最后一处破洞被完美地补上，残缺的笔画得以延续，周也放下手中的工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脖颈和肩膀传来阵阵酸麻。

丞磊适时地递上一杯刚沏好的、香气高扬的明前龙井。“辛苦了。”

周也接过，茶汤清碧，入口鲜爽，瞬间洗去了连日的疲惫。她看着案头那几册虽仍显古旧、却已完整挺括的书册，心中涌起巨大的成就感。

“总算……没有辱没它们。”她轻声道。

“是你赋予了它们新生。”丞磊看着她在灯下略显憔悴却目光明亮的侧脸，语气肯定。

恰在此时，院中那株老梅树，经过一冬的蓄力，竟在枝梢绽出了几朵零星的、粉白的花苞，怯生生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

周也看着那几点春信，忽然笑道：“修好了书，也该犒劳一下我们自己。过两日，等天放晴了，我们办个小小的‘春日宴’如何？”

“春日宴？”

“嗯，”周也眼中闪着光，“就设在院子里。用这些修复好的书册点缀，把你拍的春日小品也选几幅挂出来。我们不请外人，就我们自己，品新茶，尝春蔬，读读这些杂记里的闲趣文章，也算不负这即将到来的春光。”

丞磊闻言，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他喜欢她总是能将生活过得如此富有诗意。“好。”

三日后，果然雨霁天青。阳光和暖，微风拂面。“月窗”的小院里，老梅含苞，新草吐绿。周也搬出矮几和蒲团，铺上素雅的葛布。丞磊则将他拍摄的几幅初春嫩芽、破土新笋的照片，用竹夹轻巧地挂在梅枝与翠竹间。

矮几上，摆着清炒的芦蒿，鲜嫩的香椿芽拌豆腐，一碗荠菜馄饨，还有一壶新焙的碧螺春。那几册修复好的古籍被小心地置于一侧，摊开的正是那页他们共同接笔完成的山水图。

两人对坐，沐浴在暖融融的春日下。周也斟了茶，拿起书册，轻声读起其中一篇关于春日踏青的随笔。丞磊静静听着，目光时而落在书页上她娟秀的接笔处，时而落在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睫毛上。

阿黄在桌下啃着一根肉骨头，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春风拂过，照片在竹枝间轻轻晃动，梅花的暗香与茶香、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修复者与创作者，只是两个在春日里，分享着宁静、书香与彼此陪伴的寻常人。

古籍得以续命，春光未曾虚度。

而这由共同心血浇灌出的、平淡却深远的喜悦，或许便是生活给予他们最丰厚的回馈。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