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客从远方来】**
秋风送爽,丹桂的甜香还未完全散尽,“月窗”在一种不事张扬的宁静中,迎来了它的第一位“特殊”客人。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支摘窗,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周也正在内室核对一批新送来的染线色样,丞磊则在茶席旁翻阅新到的古籍,阿黄蜷在门口打盹。风铃清脆一响,有人推门而入。
来者是位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着质地考究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光先是掠过墙上丞磊的摄影作品,在那幅《雨巷》前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后便被陈列柜中周也的绣品吸引。
他看得极为仔细,几乎是贴着玻璃,审视着丝线的走向、针法的变化、色彩的过渡。周也与丞磊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立刻上前打扰。来客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游客的气场,沉静而专注。
良久,老者直起身,转向他们,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仪:“恕老夫冒昧,这幅《远山含黛》的绣品,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他指的正是顾婆婆亲自操刀、周也参与的那幅山水绣。
周也上前一步,微微欠身:“老先生谬赞,不敢称大家。这幅绣品是与镇上顾婆婆合作完成,纹样是我所绘。”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重新打量了一下周也,似乎没想到如此沉稳老练的绣工意韵,竟出自这样一位年轻女子之手。“纹样是你所绘?”他沉吟道,“观此画意,虚实相生,留白巧妙,深得宋人山水之精髓,却又自出机杼,难得。”
“老先生过奖了。”周也从容应答,“不过是偶有所感,借古人之法,写眼前之景,心中之境罢了。”
老者目光又转向丞磊的那些摄影作品:“这些照片,也是阁下所拍?”
丞磊点头:“是。”
“影调沉静,构图空灵,于平凡物象中见真章,很好。”老者评价简洁,却分量不轻。他顿了顿,道出真正来意:“实不相瞒,老夫姓沈,自京城而来。家中老母年事已高,近年尤念江南旧景,尤其惦念一幅她年轻时见过的‘雪湖寒林图’。我多方寻觅不得,日前偶然听闻友人提及贵处,说是有能将摄影与刺绣结合、重现古画神韵的能人,故特来叨扰。”
原来是为定制而来。周也与丞磊心中明了。这位沈先生所求,并非简单复制,而是要“重现神韵”,这其中的难度,远超他们之前所做的任何产品。
“不知沈先生可有那幅‘雪湖寒林图’的更多信息?或是令堂记忆中的细节?”丞磊开口问道,语气沉稳。
沈先生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怅惘:“母亲只说记得是幅绢本设色,雪景苍茫,湖面如镜,寒林疏落,远处有孤舟蓑笠翁。具体是何人所作,早已无从考证,连母亲自己也记不真切了,只说是她年少时在江南某位世家旧藏中见过一眼,念念不忘至今。”
仅有如此模糊的印象,却要重现一幅可能早已失传的古画神韵,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周也却并未露出为难之色,她凝神思索片刻,抬眼看向丞磊。丞磊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交汇,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想法——挑战虽大,却值得一试。
“沈先生,”周也声音清晰,“我们无法保证能完全复原令堂记忆中的那幅画,但我们可以尝试,以我们的方式,捕捉‘雪湖寒林’的意境,绣制一幅属于今人理解、却又承接古意的作品。”
沈先生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他们眼中没有畏难,只有一种沉静的自信和对所从事之事的笃定。他阅人无数,看得出这份底气并非虚张声势。
“需要多久?”他问。
“冬日第一场雪后。”丞磊答道,“我们需要真实的雪景作为参照,捕捉光影与氛围。”
“费用不是问题。”沈先生道。
周也微微一笑:“沈先生,‘月窗’的作品,价值首先在于心意与技艺,而非银钱。待作品完成后,您若觉得尚可入目,再论酬劳不迟。”
沈先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不再多言,只留下联系方式与定金(被周也婉拒,只收了少量材料费),便告辞离去,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送走沈先生,阿黄似乎才放松下来,蹭了蹭周也的腿。
“雪湖寒林……”周也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尚是秋色的庭院,“听起来就极美,也极难。”
“难在‘寒’意与‘孤’境的把握。”丞磊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不能只有景,没有情。不能只有形,没有魂。”
接下来的日子,“月窗”的工作重心便转移到了这幅《雪湖寒林》的创作上。这不再仅仅是一件商品,更像是一次艺术的探索与修行。
周也开始大量查阅宋元时期的雪景山水画,尤其是那些以荒寒、寂寥意境见长的作品,揣摩其笔墨、构图与气韵。她反复勾画草图,试图在方寸之间,构筑出那片苍茫、清冷、却又隐含生机的世界。
丞磊则开始有计划地寻找合适的湖泊与树林,观察不同天气、不同光线下的水波与枝干形态。他等待着一场雪,一场能赋予他灵感的、江南特有的、湿润而含蓄的雪。
两人时常讨论至深夜。
“寒林枝干的姿态很重要,要瘦硬,有铮铮铁骨,又不能失了自然的生意。”
“雪的表现,不能只用白色,要借助底色和针法的疏密,表现出积雪的厚度与光影。”
“湖面的处理是关键,要静,要平,倒影需清晰却又不呆板,最好能有些许冰凌的质感……”
“孤舟蓑笠翁……这个意象不能太大,要渺小,融入景中,成为意境的一部分,而非主体。”
思维的碰撞,技艺的切磋,让这个秋天变得格外充实。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合作时的状态,充满了探索的激情与创造的快乐,只是这一次,目标更为纯粹,挑战也更为艰巨。
霜降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凌晨,细碎的雪籽敲打着窗棂,渐渐变成了柔软的雪花,无声地覆盖了整个世界。
周也推开窗,一股清冽的空气涌入。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天地,远处的石桥、近处的屋檐,都覆上了松软的白。运河水面尚未结冰,墨绿色的水流承载着飘落的雪花,显得格外沉静。
丞磊早已准备好器材。“去西山那边的镜湖,”他对周也说,“那里的林子疏朗,水面开阔,最合适。”
两人踏雪出门。周也抱着手炉,裹着厚厚的斗篷。丞磊则背着相机,步伐沉稳地走在前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阿黄兴奋地在雪地里打滚,留下一路梅花似的爪印。
镜湖如其名,在雪后初霁的晨光中,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琉璃。四周的树木落光了叶子,黑色的枝桠伸向天空,挂着茸茸的雪絮,形态各异,果然疏落有致,自带一股萧疏寒寂之气。
丞磊立刻投入工作,寻找最佳的角度,捕捉雪光、水色、林影的交融。周也则静静地站在湖边,感受着这份天地俱寂的安宁与清寒。她闭上眼睛,试图将这种感觉刻入心里,融入笔端。
雪光映照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专注,快门声在寂静的雪野中格外清晰。周也看着他的身影,又看看这片冰清玉洁的世界,心中那片“雪湖寒林”的意象,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生动。
她知道,他们一定能完成这幅作品。不仅仅是为了那位沈先生的嘱托,更是为了将他们此刻感受到的、这份属于江南冬日的、清冷而珍贵的诗意,永远地留存下来。
客从远方来,携一腔思母之情。
他们以此情为引,以冰雪为材,以针线笔墨为舟楫,即将共同渡向一个更为深邃、也更为动人的艺术之境。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