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月的风，总带着点黏糊糊的甜。青瓦巷头的老槐树怕是活了有百年，枝桠横斜着罩住半条巷子，新抽的嫩叶绿得发亮，沾着晨露，被日头一晒，倒像是碎钻撒在了翡翠上。树下两张竹椅磨得发亮，张大爷正摇着蒲扇，跟卖豆腐脑的李婶唠着东家长西家短，声音混着远处的叫卖声，在巷子里慢悠悠地荡。
“八舅舅！等等我嘛！”
清脆的童音像颗小石子，打破了这份慵懒。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袄的团子，正迈着小短腿往前追，梳得圆滚滚的发髻用红绸带系着，跑起来一颠一颠，活像两只刚出窝的小绒鸡。她皮肤白得透光，眼睛黑葡萄似的，此刻因为跑得急，脸颊泛着粉，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看着就像块刚剥壳的荔枝，水嫩得让人想咬一口。
被喊的年轻男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眉眼清秀得像幅水墨画，正是阿念的八舅舅楚砚。他在巷尾开了家蒙学，性子温吞，唯独对这小外甥女没辙，此刻脸上虽带着无奈，眼里却全是化不开的纵容。
“念念慢些，摔着了可要哭鼻子。”楚砚蹲下身，掏出手帕给她擦汗，指尖带着书卷气的微凉，“刚在学堂背《三字经》那么精神，跑两步就喘成这样？”
阿念扑进他怀里，小胳膊紧紧搂着他脖子，仰着小脸邀功：“念念全会背啦！八舅舅要不要听？背得好有糖吃吗？”
“哦？我们念念这么能耐？”楚砚故意睁大眼睛，逗得阿念咯咯直笑，“背对了，不仅有糖，还带你去三舅舅的茶馆吃杏仁酥。”
“人之初，性本善……”阿念立刻站直了，奶声奶气地背起来。她吐字不算太清楚，“苟不教”总念成“狗不叫”，逗得楚砚直笑，可那小模样却认真得很，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星。
这五年，阿念就跟着八个舅舅在青瓦巷长大。没人说得清她是哪来的，只记得五年前那个雪夜，大舅楚渊从城外回来，怀里裹着个襁褓，里面就是这小家伙，身上那层锦缎绣着云纹，一看就不是凡物，却没半点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大哥只说“缘分到了”，八个大男人便笨手笨脚地学着带孩子，把她宠成了巷子里的小霸王——当然，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那种。
大舅是镇守边疆的将军，一年回不来两趟，可每次都不忘给她带新奇玩意儿；二舅是个画师，画室里贴满了阿念的小像，有哭的有笑的，连她啃手指的模样都画得栩栩如生；三舅开着家“清风茶馆”，最会做各种小点心，阿念的小肚子总被他喂得圆滚滚的……
“……教之道，贵以专！”阿念背完最后一句，得意地扬起下巴，等着夸奖。
楚砚笑着从怀里摸出块麦芽糖，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体温：“奖励念念的。”
阿念小心翼翼剥开纸，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猫：“谢谢八舅舅！我们快去三舅舅那儿吧，我闻见杏仁酥的香味了！”
楚砚牵着她往巷尾走，刚到蒙学门口，就见个穿水绿色衣裙的姑娘站在槐树下，手里提着个食盒，看见楚砚，脸唰地红了，像抹了层胭脂。
“楚先生。”姑娘声音细细的，像山涧的泉水。她是苏婉，附近绣坊的绣娘，手巧得很，蒙学里几个家境不好的孩子，冬天的棉衣都是她悄悄送来的。
“苏姑娘。”楚砚停下脚步，语气温和，“今天怎么过来了？”
苏婉把食盒往前递了递，手指都在发颤：“天热，做了些绿豆汤，给先生和孩子们解解暑。”
楚砚接过食盒，入手温凉，还能闻到淡淡的薄荷香：“总让你费心，太不好意思了。孩子们刚放学，要不……去三弟的茶馆坐坐？”
苏婉眼睛亮了亮，又飞快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不、不了，娘还等着我回去呢。先生再见。”
看着她几乎是跑着离开的背影，阿念拽了拽楚砚的衣角，小声说：“八舅舅，苏姐姐看你的时候，眼睛里像有小星星，跟二舅舅画里的新娘子一样。”
楚砚被她逗得脸一红，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小孩子家懂什么。走，吃杏仁酥去。”
阿念捂着脑袋笑，小步子迈得更欢了。
清风茶馆里热闹得很，说书先生正讲到《封神演义》里的哪吒闹海，唾沫横飞，茶客们听得入迷，时不时拍着桌子叫好。三舅楚风正站在柜台后算账，穿着件月白短褂，袖子挽着，露出结实的胳膊，看见阿念，立刻丢下算盘跑过来，一把将她举过头顶：“哎哟，我们念念来啦！三舅舅给你留了刚出炉的杏仁酥，香得能馋哭隔壁小孩！”
“三舅舅！”阿念在他怀里咯咯笑，小鼻子使劲嗅着，“好香呀！”
楚风把她放在怀里，往她手里塞了块杏仁酥，又给楚砚沏了杯茶：“八弟，今天怎么这么早？”
“孩子们放学早。”楚砚喝了口茶，“大哥有信吗？”
楚风脸上的笑淡了些：“前几天来了封信，说北边不太平，这半年怕是回不来了。”
“蛮族又闹事？”楚砚皱起眉。
“谁说不是呢。”楚风叹了口气，又摸了摸阿念的头，“不过你大舅本事大，准没事。对了，二弟昨天得了幅前朝的画，说要给咱们瞧瞧。”
阿念趴在楚风怀里，小口啃着杏仁酥，眼睛却骨碌碌地转。忽然，她看见角落里坐着个穿玄色衣服的人，料子看着普通，可那人往那儿一坐，周围的热闹好像都跟他隔了层纱。他面前放着杯茶，没动过，目光像是落在窗外，又像是……在看她。
阿念心里有点发毛，往楚风怀里缩了缩：“三舅舅，那个人……”
楚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愣了一下。他在这茶馆待了这么久，三教九流见得多了，可从没见过这人。更奇的是，刚才满屋子的人，他竟没注意这人是何时坐下的。
那人像是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那是张极俊的脸，眉骨高挺，鼻梁笔直，可脸色却白得近乎透明，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看一眼就让人心里发颤。他的目光在阿念脸上停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很，有温柔，有疼惜，还有点说不出的……难过。
可就一瞬，他便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抿了口，起身丢下枚铜钱，转身走了。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这人……”楚风皱着眉，总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楚砚看着门口，若有所思：“他好像认识念念。”
阿念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困惑：“念念不认识他。”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像忘了很久的梦。
“许是看错了。”楚风揉了揉她的头发，“来，再吃块杏仁酥。”
阿念点点头，可那点奇怪的感觉却总也散不去。
夕阳把街道染成了金红色，楚砚牵着阿念往回走。街边的小贩开始收摊，油条的香味混着胭脂水粉的气息，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满满都是人间的味道。
“八舅舅，”阿念忽然停下脚步，仰着头问，“念念有爹娘吗？”
楚砚愣了一下。这五年，阿念从没问过这话，他们也就没提过。他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当然有。他们只是暂时不在这儿，等念念长大了，就会来接你了。”
“真的？”阿念眼睛里闪着光。
“真的。”楚砚用力点头，把她抱起来，“而且念念还有八个舅舅，我们永远陪着你。”
阿念把小脸埋进他颈窝，重重地点头。有舅舅们在，好像有没有爹娘，也没那么重要了。
刚到巷口，就见二舅楚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幅画，看见阿念，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念念回来啦？看二舅舅给你画了什么。”
画上是个穿鹅黄色小袄的小姑娘，正在槐树下追蝴蝶，笑得露出两颗小门牙，活脱脱就是阿念自己。
“是念念！”阿念从楚砚怀里滑下来，拍着小手笑，“二舅舅画得真好！”
“喜欢就好。”楚珩把画递给她，“走，回家吃饭，你五舅舅从江湖上回来，带了好东西。”
“五舅舅回来啦！”阿念拉着楚珩的手就往院里跑，小辫子在身后甩得欢快。
晚饭时可热闹了。五舅楚沧是个江湖人，性子豪爽，喝了点酒，正唾沫横飞地讲他在秦岭遇到的怪事，说有只狐狸会说人话，还跟他讨肉吃。阿念坐在他腿上，听得眼睛都不眨，嘴里的饭都忘了嚼。
二舅在一旁慢悠悠地喝酒，时不时插句嘴；三舅忙着给阿念夹菜，怕她饿着；八舅安静地看着，嘴角带着笑。昏黄的油灯照着满桌的饭菜，也照着一张张带笑的脸，暖得像团火。
阿念看着眼前的一切，小脸上满是幸福。这就是她的家呀，有吵有闹，有笑有爱，比三舅的杏仁酥还甜。
她不知道，这份甜很快就要掺进别的滋味。那个穿玄衣的人，那位掌管阴间的父亲，还有她自己是谁……这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正悄悄往青瓦巷走来。
夜深了，阿念躺在小床上，怀里抱着大舅送的琉璃鸟。月光从窗棂钻进来，洒在她脸上，恬静得像幅画。她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
梦里，她好像又看见那个玄衣人了。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她怎么也听不清。她想跑过去，脚却像灌了铅，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一下子就暖到了心里。然后，他的身影就慢慢淡了，融进了雾气里。
阿念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月亮还挂在天上，亮得很。她摸了摸脸，竟有点湿。
“奇怪……”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抱着琉璃鸟，又沉沉睡去。
这一夜，青瓦巷睡得很沉，只有那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拂得沙沙响，像是在守护着什么。而那个躺在小床上的小团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开天辟地的创世神，更不知道，有个人已经守了她万古岁月，只为等她记起，他是谁。
此刻的她，只是阿念，青瓦巷里被舅舅们宠大的小团子，梦里有糖，醒了有杏仁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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