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黎明总带着点湿意。老槐树的叶子上滚着露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打在巷口的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卖豆浆的张叔推着小车走过,木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把巷子里的寂静撕开一道口子。
阿念是被这声响吵醒的。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小床上的纱帐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帐角绣着的小莲花随着影子落在她脸上,痒痒的。她蹬着小短腿爬下床,趿拉着四舅楚霖给她做的软底鞋,跑到窗边往外看——八舅楚砚已经在槐树下打太极了,白衣飘飘的,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八舅舅!”她推开窗户喊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点没睡醒的软糯。
楚砚停下动作,抬头朝她笑:“念念醒啦?快去洗漱,四舅舅熬了莲子羹。”
阿念应着,转身往梳洗台跑。铜镜里映出个小小的身影,头发乱糟糟的,像团杂草,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很,像盛着晨露的葡萄。她拿起桃木梳,笨拙地想把头发梳顺,可发丝总缠着梳齿,气得她鼓起腮帮子。
“我来吧。”门口传来温和的声音,是四舅楚霖。他穿着件青色短褂,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飘着淡淡的莲香,“女孩子家,要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才好看。”
楚霖的动作很轻,手指穿过阿念柔软的发丝,像春风拂过草地。他给她梳了两个圆滚滚的发髻,用红绸带系着,还在发尾缀了两颗小小的珍珠,一动就叮咚作响。
“四舅舅,今天能去三舅舅的茶馆吗?”阿念仰着脸问,眼睛里满是期待。昨天的杏仁酥太好吃了,她到现在还惦记着。
“等看完你五舅舅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就让八舅舅带你去。”楚霖把莲子羹递给她,“快吃,凉了就不好喝了。”
阿念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莲子羹熬得糯糯的,带着点清甜,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她一边喝,一边听着院里的动静——五舅楚沧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了,正跟二舅楚珩讨酒喝,说什么“江湖儿女,无酒不欢”。
吃完早饭,阿念就缠着五舅要看“宝贝”。楚沧被她缠得没办法,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只翡翠雕成的小狐狸,绿得像刚摘下来的叶子,眼睛是用红宝石嵌的,亮晶晶的,像是活的。
“这是五舅舅在秦岭深处的老林里,从一个老道士那儿换的。”楚沧得意地扬着下巴,“据说这狐狸有灵性,能驱邪呢。”
阿念小心翼翼地把小狐狸捧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忽然想起昨天在茶馆里见到的那个玄衣人,心里莫名一动。这狐狸的眼睛,好像跟那人的眼神有点像,都带着点深不见底的感觉。
“喜欢吗?”楚沧看着她的小模样,笑得一脸宠溺,“送给你了。”
“谢谢五舅舅!”阿念立刻把小狐狸揣进怀里,像得了宝贝似的。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地敲在青石板上,带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楚砚皱了皱眉:“这时候怎么会有马进来?”
青瓦巷窄,平日里只有牛车马车敢进,骑马的很少见。几人走到门口,就见个穿着铠甲的士兵从马上跳下来,盔甲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赶了远路。他看到楚砚,立刻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八公子!”
“你是大哥麾下的人?”楚砚扶起他,“出什么事了?”
士兵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封信:“将军让属下给您带信,说边疆战事吃紧,他暂时回不来。另外……将军还说,若是有位穿玄衣的客人来找一位叫‘阿念’的小姑娘,一定要好生招待,切不可怠慢。”
“玄衣客人?找阿念?”楚砚心里咯噔一下,昨天茶馆里那个身影立刻浮现在眼前,“大哥没说这人是谁?找阿念做什么?”
“将军只说,这位客人身份尊贵,对阿念姑娘没有恶意。”士兵摇了摇头,“属下还要赶回去复命,这就告辞了。”
看着士兵策马远去的背影,楚沧皱起眉:“玄衣人?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大哥怎么会突然提这么个人?”
楚珩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大哥从不做没道理的事,他特意嘱咐,说明这人确实不一般。只是……他找念念做什么?”
阿念躲在楚砚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怀里的翡翠狐狸,心里有点发慌。那个玄衣人的眼神又在她脑子里晃了晃,有点温柔,又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不管是谁,只要敢伤害念念,我第一个不饶他!”楚沧把拳头捏得咯咯响,脸上满是煞气。
“五哥别急。”楚砚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说他没有恶意,我们先静观其变。只是这段时间,要多留意些。”
几人正说着,就见巷口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一身玄色的衣袍,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暗,正是昨天在茶馆里见到的那个男人。他背对着他们,望着那棵老槐树,身姿挺拔得像根玉簪,可又带着股说不出的孤寂。
阿念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小手拽着楚砚的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楚砚把阿念往身后护了护,往前走了两步:“阁下是……找阿念?”
玄衣人转过身来。晨光落在他脸上,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眉峰锐利,唇线分明,可脸色实在太白了,像是很久没见过太阳。他的目光掠过楚砚,落在他身后的阿念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像是有星光在闪。
“是。”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远处的雷声,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叫玄。”
就两个字,再没多说。可这两个字落在耳里,阿念却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麻,有点痒,还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很多次。
楚沧往前一步,挡在楚砚身前,语气带着警惕:“你找我外甥女做什么?”
玄的目光从阿念脸上移开,看向楚沧,眼神平静无波:“我与她……有缘。”
“有缘?”楚沧冷笑,“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
“五哥。”楚砚拉住他,对玄点了点头,“既然是大哥嘱咐过的,阁下若不嫌弃,进屋喝杯茶?”
玄看了看阿念,见她正睁着大眼睛望着自己,小脸上满是好奇和一点点怯意,他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不必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了过来。是块玉佩,白色的,质地温润,上面雕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朵花,又像是团云,阿念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个舅舅的旧物上见过类似的纹路。
“这个,给她。”玄的声音放柔了些,“遇到难处时,或许有用。”
楚砚接过玉佩,触手生温,隐隐还能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波动。他正想问问这玉佩的来历,玄却已经转身,往巷口走去。他走得不快,可步子很大,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巷口的人流里,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人真奇怪。”楚沧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神神秘秘的。”
楚砚拿着玉佩,翻来覆去地看:“这玉……不是凡物。”
阿念从他身后探出头,看着那块玉佩,小声问:“八舅舅,他为什么要送我东西呀?”
“不知道。”楚砚把玉佩递给她,“念念收着吧,大哥既然让我们招待他,应该不会害你。”
阿念接过玉佩,触手温温的,比五舅送的翡翠狐狸舒服多了。她把玉佩塞进怀里,和翡翠狐狸放在一起,心里那点慌意渐渐散了,反而生出点好奇——这个叫玄的人,到底是谁?他说的“有缘”,是什么缘呢?
“别想了,”楚珩揉了揉她的头发,“二舅舅带你去看我新得的画,是前朝画圣的真迹呢。”
“真的吗?”阿念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亮了起来。二舅的画都很好看,前朝画圣的画,一定更棒。
楚砚看着阿念蹦蹦跳跳跟着楚珩往院里走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总觉得,这个叫玄的人,还有大哥特意的嘱咐,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青瓦巷的平静,或许真的要被打破了。
巷口的老槐树下,张大爷还在摇着蒲扇,李婶的豆腐脑小车前围了几个街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可只有楚砚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阿念跟着楚珩走进画室,立刻被墙上的画吸引了。画上是片竹林,竹林深处有间小茅屋,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坐在屋前抚琴,线条流畅,意境悠远,仿佛能听到琴声从画里飘出来似的。
“好看吗?”楚珩笑着问。
“好看!”阿念仰着小脸,眼睛都看直了,“这个人是谁呀?”
“不知道。”楚珩摇摇头,“画圣没在画上题字,没人知道他画的是谁。”
阿念盯着画里的白衣人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她挠了挠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作罢,转身去看楚珩画的那些小像——有她啃着麦芽糖傻笑的,有她追着蝴蝶跑的,还有她趴在五舅怀里听故事的,每一张都画得活灵活现。
“二舅舅,你把我画得真胖。”阿念指着一张她吃得圆滚滚的小像,噘着嘴说。
“这叫可爱。”楚珩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等你长大了,看到这些画,就知道小时候有多招人疼了。”
阿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块玄送的玉佩:“二舅舅,你看这个。”
楚珩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脸色忽然变了变:“这……这是上古的云纹?”
“云纹?”阿念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是很古老的图案,据说只有……”楚珩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把玉佩还给阿念,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是块好玉佩,念念好好收着吧。”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很快掩饰过去。阿念虽然年纪小,却也看出二舅舅好像有心事,可她没多问,把玉佩重新塞回怀里。
她不知道,这块玉佩上的云纹,与她前世创世时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她更不知道,那个叫玄的人,曾陪着她一起,看遍了三界初生的第一缕晨光,画遍了鸿蒙初开的第一朵云。
此刻的她,只是觉得这玉佩暖暖的,很好看。就像她觉得青瓦巷的日子暖暖的,很舒服一样。
临近中午,楚砚果然带着阿念去了清风茶馆。三舅楚风正忙着给客人沏茶,看到他们,立刻笑着喊:“念念来啦?杏仁酥刚出炉,热乎着呢!”
阿念跑到柜台前,看着盘子里金黄酥脆的杏仁酥,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楚风给她拿了一块,又递给楚砚一杯龙井:“八弟,早上那玄衣人……”
“大哥特意嘱咐过,让我们好生招待。”楚砚喝了口茶,“只是这人太过神秘,我总觉得不放心。”
“放心吧,有我们在,没人能伤着念念。”楚风拍了拍胸脯,“对了,晚晴今天也在,在后厨帮忙呢。”
正说着,一个穿着浅蓝色布裙的姑娘端着一盘糕点从后厨走出来,正是晚晴。她看到楚砚,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楚先生也在。”
“晚晴姐姐!”阿念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晚晴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念念又来吃杏仁酥啦?”
“嗯!三舅舅做的最好吃了!”阿念举着手里的杏仁酥,笑得一脸满足。
晚晴笑了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楚砚,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她脸颊微微一红,连忙低下头,端着盘子快步走开了。楚风看着这一幕,偷偷给楚砚挤了挤眼睛,楚砚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念啃着杏仁酥,眼睛在茶馆里转来转去,总觉得那个玄衣人会再出现。可直到太阳偏西,他也没再来。
“八舅舅,我们回家吧。”阿念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了。
“好。”楚砚牵着她的手,往青瓦巷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阿念的小手被楚砚握在手里,暖暖的。她忽然想起早上那个玄衣人,想起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那块暖暖的玉佩。
“八舅舅,”她仰着头问,“那个叫玄的人,还会来吗?”
楚砚愣了一下,低头看着她:“念念想让他来吗?”
阿念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道。他看起来……有点孤单。”
楚砚心里一动。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能看出“孤单”?他摸了摸阿念的头:“也许吧。”
回到巷里,就见楚沧正站在槐树下,手里拿着柄剑,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他们,他把剑收起来:“八弟,我刚才去街上打听了,没人见过那个穿玄衣的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凭空冒出来的?”楚砚皱起眉。
“是啊,”楚沧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阿念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跑到槐树下,捡起一片掉落的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有点涩。她想起早上玄站在这里的样子,背对着他们,望着这棵老槐树,好像在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这棵老槐树,到底活了多少年了?它是不是也见过很多像玄一样的人?
阿念抱着树干,把小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仿佛能听到树的心跳。她不知道,这棵树是玄在她沉睡后,特意种在青瓦巷的,用了天道本源的力量,只为给她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此刻,玄就站在巷口不远处的茶楼里,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槐树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杯茶,已经凉透了,可他一口没喝。他的目光落在阿念身上,温柔得像月光,又带着化不开的疼惜。
五万年了。
他等了五万年,终于又看到她这样鲜活的样子,像个普通的孩子,有笑有闹,有亲人疼爱。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这份平静,怕她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可他又忍不住想靠近,想看看她,想确认她是真的回来了。
玄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茶楼。他知道,他不能一直躲着,有些事,总要让她知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会等。
等她再长大一点,等她慢慢想起一些事,等她愿意接受那个曾经为了救世而牺牲一切的自己。
而此刻的阿念,还不知道这些。她抱着槐树,数着树干上的纹路,觉得今天的青瓦巷,好像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了。空气里,除了槐花香和饭菜香,似乎还多了点别的味道,淡淡的,像那块玄送的玉佩一样,暖暖的,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神秘。
天黑了,阿念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翡翠狐狸和那块玉佩,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又看到了那片白茫茫的雾气,看到了那个玄衣人。这一次,他没有站得很远,而是蹲在她面前,眼神温柔得像水。
“念念。”他轻轻喊她的名字。
“你是谁呀?”阿念鼓起勇气问。
玄笑了,那笑容像春风拂过,吹散了所有的雾气:“我是……等你的人。”
阿念还想问什么,却突然醒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怀里的玉佩暖暖的,好像还带着梦里的温度。
“等我的人……”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这一夜,青瓦巷很安静,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月光下轻轻晃动,像是在守护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等待与重逢的秘密。而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梦里,似乎离那个秘密,又近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