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晨雾还没散尽时,巷尾的“砚香书舍”就飘起了墨香。八舅楚砚的蒙学不大,只有一间宽敞的正屋,摆着十几张矮桌,桌上铺着粗麻纸,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阿念踩着露水跑来时,几个早到的孩子已经在描红了,铁蛋的“人”字总写得歪歪扭扭,像条打了蔫的毛毛虫,逗得她直笑。
“念念来了?”楚砚正给孩子们分毛笔,见她进来,顺手递了支最小号的狼毫,“今天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阿念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她早就羡慕那些能写字的哥哥姐姐了,总觉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三舅茶馆的说书还好听。楚砚拉着她到最前排的小桌前,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握着她的小手,在砚台里蘸了墨。
“‘念’字,上面是‘今’,下面是‘心’。”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砚台里化开的墨,“意思是,把今天放在心上,记着眼前的好。”
阿念的小手被他握着,笔尖在纸上慢慢移动。墨汁有点沉,她的小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写出来的“念”字歪歪扭扭,“今”字的撇像条小尾巴,“心”字的卧钩拐了个奇怪的弯。
“像只小螃蟹!”铁蛋凑过来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阿念脸一红,把笔往桌上一放,气鼓鼓地瞪他:“你写的才像毛毛虫呢!”
楚砚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第一次写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念念看,这样写……”他重新蘸了墨,在旁边写了个端正的“念”字,笔画流畅,墨色均匀,像朵安静的花。
阿念看着那字,又看看自己写的,小嘴巴撅了起来。楚砚却拿起她写的纸,仔细叠好放进她的小布包:“这是念念写的第一个字,要好好收着。”
正说着,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婉提着个竹篮站在门口,篮子里盖着块蓝布,隐约能闻到面香。她看到屋里的情景,脚步顿了顿,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楚先生,我……我做了些枣泥糕,给孩子们当点心。”
孩子们一听有糕吃,立刻欢呼起来。楚砚走过去接过篮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苏婉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小声道:“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先生上课。”
“多谢你,苏姑娘。”楚砚的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中午若不忙,过来一起吃午饭吧?我让三弟多做两个菜。”
苏婉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随即又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阿念趴在桌沿上,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对楚砚说:“八舅舅,苏姐姐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楚砚轻咳一声,拿起竹篮给孩子们分糕:“快吃,吃完继续练字。”
枣泥糕甜而不腻,带着红枣的清香。阿念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偷偷看八舅舅,见他正看着苏婉走的方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藏着什么开心的事。
上午的课很快就过去了。楚砚让孩子们背书,自己坐在窗边批改作业。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了层金边,笔尖在纸上移动,墨香混着窗外的槐花香,让人心里暖暖的。阿念趴在桌上,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八舅舅和苏姐姐站在一起,就像二舅画里的人,好看得很。
“先生!先生!”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手,声音脆脆的,“‘孝于亲,所当执’是什么意思呀?”
楚砚放下笔,耐心解释:“就是说,孝顺父母,是每个人都该做的事。就像念念,帮舅舅们捶背,就是孝顺呀。”
阿念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坐直了,小脸上满是认真。她想起四舅舅总说,她乖乖吃饭就是孝顺;五舅舅说,听舅舅们的话就是孝顺。原来孝顺是这么简单的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还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楚砚皱了皱眉,起身走到门口,阿念也跟着跑了出去。
只见书舍门口的空地上,五舅楚沧正揪着个穿绸缎褂子的男人的衣领,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再说一遍?我外甥女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男人被揪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旁边还站着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穿着锦缎小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楚五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旁边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打着圆场,是这片区的保长,“这是城西王员外家的小公子,刚才在巷口玩,被……被阿念姑娘撞了一下,摔了跤。”
阿念听得一愣,她根本没出过书舍,怎么会撞人?
“撞一下能摔成这样?”楚沧指着那男孩胳膊上的擦伤,语气更凶了,“我看是他自己不长眼,跑太快摔的,想赖到我家念念头上!”
王员外家的管家在一旁跳脚:“你胡说!明明是你家这野丫头没教养,冲撞了我家小公子!今天必须给个说法,不然我拆了你这破书舍!”
“你敢!”楚沧一拳砸在旁边的槐树上,树干晃了晃,落下几片叶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楚砚连忙拉住他:“五哥,别冲动。”他转向那管家,“我家念念今天一直在书舍,没出去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管家冷笑,“我亲眼看见的!就是这丫头撞的!王员外马上就到,你们等着吃官司吧!”
阿念吓得往楚砚身后躲,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她不知道什么是官司,只知道那人的眼神好凶,像要把她吃掉似的。
楚沧还想争辩,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比昨天那士兵的马声更急。众人回头一看,十几个家丁簇拥着个胖嘟嘟的中年男人过来了,正是王员外。他穿着件锦缎长袍,手里把玩着两颗玉球,脸上带着傲慢的神色。
“怎么回事?谁敢欺负我儿子?”王员外一过来就嚷嚷,看到儿子胳膊上的伤,立刻瞪起眼睛,“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管家连忙指着阿念:“老爷,就是这野丫头撞的小公子!”
王员外的目光落在阿念身上,像刀子似的刮得人难受:“哪来的野丫头?没爹没娘的,就是没教养!来人,把她给我带走,让她爹娘来赎人!”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楚沧把阿念护在身后,手里的拳头捏得咯咯响。
“怎么?想跟我王家作对?”王员外冷笑,“我告诉你,在这青瓦巷,还没人敢不给我面子!”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阿念躲在楚沧身后,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突然就有人要抓她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王员外好大的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玄不知何时站在了巷口,依旧是一身玄衣,身姿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扫过王员外时,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王员外愣了一下,他在这城里横行多年,从没见过这人,可不知为何,被他看一眼就觉得心里发寒。他强装镇定:“你是谁?敢管我王家的事?”
玄没理他,走到阿念身边,蹲下身,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声音放柔了些:“没吓着吧?”
阿念摇摇头,又点点头,小手还在发抖。玄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你是什么人?跟这野丫头什么关系?”王员外色厉内荏地喊道。
玄站起身,转头看向他,眼神冷得像冰:“她是我要护着的人。你说,这事要怎么了?”
王员外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可想到自己人多,又硬着头皮道:“她撞了我儿子,必须道歉赔偿!不然我……”
“她没撞。”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书舍门口有槐树,树影能证明,半个时辰内,她没出过门。”
众人看向槐树,阳光正好斜照下来,书舍门口的地面上,槐树的影子清清楚楚,确实能遮住整个门口。若阿念出去过,定会在地上留下脚印,可地上干干净净的,只有孩子们跑过的痕迹。
王员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管家也傻眼了,刚才只顾着推卸责任,竟忘了这茬。
玄又看向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是你自己跑太快,被石头绊倒的,对吗?”
小男孩被他看得一哆嗦,看看玄冰冷的眼神,又看看父亲愤怒的脸,抽抽噎噎地说:“是……是我自己摔的……管家爷爷让我说是……是小姐姐撞的……”
真相大白,王员外的脸像被打了一巴掌,红得发紫。他瞪了管家一眼,又看看玄,知道今天遇到了硬茬,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我们走!”
一群人灰溜溜地走了,保长也跟着赔了几句好话,溜之大吉。
巷口终于安静下来。楚沧松了口气,拍着玄的肩膀:“兄弟,今天多亏了你!我叫楚沧,你叫什么?”
“玄。”他只说了一个字,目光又落回阿念身上,“吓到了?”
阿念摇摇头,小手从楚沧身后伸出来,偷偷拉住他的衣角。刚才他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好像没那么孤单了,也没那么让人害怕了。
楚砚走过来,对玄拱手道:“多谢玄先生解围。若不嫌弃,进屋喝杯茶吧?”
玄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不了。”他蹲下身,看着阿念,“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把这个拿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和玉佩上一样的云纹,“他们看到这个,就不敢了。”
阿念接过木牌,握在手心,暖暖的。她抬起头,看着玄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
玄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像冰融雪化的瞬间:“不客气。”他站起身,对楚砚和楚沧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玄色的衣袍在晨光里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巷口。
“这人到底是谁啊?”楚沧摸着下巴,一脸疑惑,“看起来不简单啊。”
楚砚看着玄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大哥让我们好生招待,果然没说错。”
阿念握着手里的木牌,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忽然觉得,这个叫玄的人,好像也没那么奇怪。至少,他帮了她。
回到书舍,孩子们还在议论刚才的事,铁蛋跑到阿念身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念念,对不起,我刚才不该笑你写字像螃蟹。”
阿念把楚砚叠好的那张纸拿出来,晃了晃:“八舅舅说,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字,要好好收着。”
铁蛋凑过来看,认真地点点头:“比我的毛毛虫好看!”
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楚砚重新拿起书,清了清嗓子:“好了,我们继续上课。‘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朗朗的读书声重新响起,墨香混着槐花香,书舍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阿念坐在小桌前,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念”字,又摸了摸手心的木牌,心里暖暖的。
她不知道,这块木牌是天道信物,三界之内,无人敢不敬;她更不知道,玄为了护她这一个小小的“念”字,默默挡去了多少看不见的风雨。
此刻的她,只知道,青瓦巷的阳光很好,八舅舅的声音很好听,手里的木牌很暖,就像……就像有人把春天揣进了她的手心。
午后的阳光有点烈,楚砚让孩子们提前放学,自己则留在书舍整理东西。阿念没走,坐在小桌前,拿着那支小狼毫,在废纸上一遍遍写“念”字。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但比早上好看多了。
“八舅舅,苏姐姐会来吃午饭吗?”她忽然抬起头问。
楚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应该会吧。”
果然,没过多久,苏婉就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里面装着她做的酱菜和一碟炸得金黄的小鱼干。楚风也从茶馆过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杏仁酥和一壶好茶。
“哟,苏姑娘也在啊。”楚风挤了挤眼睛,把食盒放在桌上,“我就知道八弟要留客人,特意多做了点。”
苏婉的脸又红了,低着头把食盒里的菜端出来。小鱼干炸得酥酥的,酱菜带着点微辣,配着白米饭正好。阿念吃得小肚子鼓鼓的,看着八舅舅和苏姐姐偶尔对视的眼神,觉得比杏仁酥还甜。
吃完饭,苏婉要帮忙收拾碗筷,被楚砚拦住了:“我来吧,你坐着歇会儿。”他拿起碗筷往厨房走,苏婉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楚风拉着阿念走到门口,小声说:“念念,你看八舅舅和苏姐姐,是不是很般配?”
阿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像二舅舅画里的神仙眷侣。”
楚风哈哈大笑:“还是我们念念聪明!”
下午,楚砚要去给一位老秀才送书稿,让阿念跟楚风回茶馆。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时,阿念停住脚步,抬头望着浓密的枝叶。她好像看到玄就站在树枝上,穿着玄色的衣袍,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水。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树枝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
“怎么了,念念?”楚风回头问。
“没什么。”阿念摇摇头,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三舅舅,玄先生还会来吗?”
“谁知道呢。”楚风摸了摸她的头,“不过他要是来了,三舅舅给你做最好吃的杏仁酥招待他。”
阿念重重地点头。她觉得,玄先生虽然看起来冷冷的,可心里一定是暖的,就像这青瓦巷的阳光,虽然有时会被云遮住,可总会出来的。
夕阳西下时,阿念坐在茶馆的窗边,看着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手里把玩着那块玄送的木牌。木牌暖暖的,上面的云纹被她摸得光滑了些。她忽然想起早上玄蹲在她面前的样子,想起他擦去她眼泪的动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痒痒的。
她不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个叫玄的人,会像这青瓦巷的阳光一样,一点点照进她的生活,让她在懵懂的童年里,悄悄埋下一颗关于等待与守护的种子。而这颗种子,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开出最温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