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中段的墙根下,爬满了碧色的爬山虎,叶片上的晨露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印记尽头,是间不起眼的药庐,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楚氏药庐”四个苍劲的字,墨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淡了,却透着股沉静的味道。
阿念是被药香勾来的。四舅楚霖的药庐总飘着各种味道,苦的黄连、辛的薄荷、还有甜丝丝的甘草,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她提着个小竹篮,里面是三舅刚烤好的山药糕,脚步轻快地跨过药庐的门槛。
“四舅舅!”
药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楚霖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医书,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而温和。他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袖口沾着点褐色的药汁,听见声音,抬头朝阿念笑了笑,眼镜滑到鼻尖,更添了几分书卷气。
“念念来了?”他放下医书,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刚熬好的甘草水,给你晾着呢。”
药炉上的砂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白色的水汽氤氲而上,带着甘草特有的甜香。阿念放下竹篮,凑到炉边闻了闻,小脸上满是满足:“好香呀,比八舅舅的墨香还好闻。”
楚霖被她逗笑了,拿起小瓷碗,从砂锅里舀出半碗琥珀色的药汁,放凉了递给她:“慢点喝,润润嗓子。”
甘草水甜而不腻,带着草木的清香,滑过喉咙时暖暖的。阿念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在药庐里转来转去。靠墙的药柜有数十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有些字她认识,比如“当归”“枸杞”,有些则像天书一样。
柜台旁的小桌上,摆着个捣药的铜臼,里面还残留着些碎末,旁边放着把银光闪闪的小药刀,刀刃锋利,却被楚霖用得十分顺手。上次她贪玩,偷偷拿药刀想切苹果,被四舅舅轻轻敲了手心,说“这是救人的东西,不能瞎玩”。
“四舅舅,今天有病人吗?”阿念喝完甘草水,拿起块山药糕递给他。
楚霖接过糕,咬了一小口:“早上刚送走张婆婆,她的老寒腿好多了。对了,你五舅舅昨天在后山扭伤了脚,等会儿过来换药。”
正说着,药庐的门被推开,五舅楚沧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脸上带着点懊恼:“四弟,快给我看看,昨天追只野兔子,不小心崴了。”他裤腿卷着,脚踝肿得像个馒头,青紫一片,看着就疼。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楚霖皱了皱眉,却还是快步走过去,扶着他坐在椅子上,“忍着点。”
他从药柜里拿出红花、当归,又取了些捣碎的生姜,用白酒调开,放在掌心搓热,轻轻按在楚沧的脚踝上。楚沧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是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都发白了。
阿念看得有点害怕,往楚霖身后躲了躲。楚霖察觉到她的紧张,放缓了动作,柔声说:“别怕,活血化瘀呢,过两天就好了。”他又对楚沧道,“以后别总往深山里跑,里面有瘴气,不小心就中了招。”
“知道了知道了。”楚沧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睛却瞥见阿念手里的山药糕,“哎,念念,给五舅也来块。”
阿念赶紧递了块过去,楚沧接过就塞进嘴里,含糊道:“还是三弟的手艺好。”
楚霖给楚沧敷好药,用布条缠紧,又开了副活血化瘀的方子,让他回去煎着喝。楚沧一瘸一拐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阿念:“等五舅好了,再带你去掏鸟窝。”
药庐里又恢复了安静。楚霖坐在柜台后,重新拿起医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念趴在柜台上,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问:“四舅舅,你为什么喜欢当大夫呀?药材苦苦的,一点都不好吃。”
楚霖放下书,看着她笑了:“因为药能治病呀。你看张婆婆的腿不疼了,你五舅舅的脚能好起来,是不是很了不起?”
阿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四舅舅给人看病,是不是很累呀?”
“累是累点,”楚霖摸了摸她的头,“但看到大家健健康康的,就开心了。就像你三舅舅做点心,看到你吃得香,他就高兴。”
阿念想起三舅看到她吃杏仁酥时的笑容,又想起八舅舅听到她背会《三字经》时的欣慰,忽然觉得,舅舅们好像都在做着让别人开心的事。
正想着,药庐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怯生生的,手里攥着个布包,小脸蜡黄,嘴唇干裂。
“请问……是楚大夫吗?”小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颤抖。
楚霖站起身:“我是,你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低下头,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把晒干的草药:“我娘……我娘咳得厉害,发烧好几天了,家里只有这些……”
楚霖看了看碎银子,又看了看小姑娘通红的眼睛,温和地说:“够了,你先坐,我这就跟你去看看。”他从药柜里抓了些止咳退烧的药材,用麻纸包好,又把那几块碎银子塞回小姑娘手里,“这个你拿着,给你娘买点吃的。”
小姑娘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夫……这怎么行……”
“听话。”楚霖拿起药箱,“带路吧,早去早好。”
阿念看着他们走出药庐,小姑娘的脚步轻快了些,楚霖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挺拔。她忽然觉得,四舅舅身上的药味,比任何香味都好闻。
楚霖走后,阿念帮着收拾药庐。她踮着脚,把散落的药材放回抽屉,又用抹布擦了擦柜台。擦到铜臼时,她发现里面残留的药末里,混着点甘草的碎屑,她捏起一点放在嘴里,甜甜的,像三舅的杏仁酥。
不知过了多久,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玄衣人提着个油纸包,站在药庐门口,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他看到阿念,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玄先生!”阿念眼睛一亮,“你是来看病的吗?四舅舅出去了,要等会儿才回来。”
玄摇了摇头,把油纸包递给她:“路过点心铺,买了些茯苓饼。”
油纸包里的茯苓饼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是用茯苓粉做的,据说能安神。阿念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带着点药味,竟和四舅舅的甘草水有点像。
“谢谢玄先生。”她仰着脸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玄看着她,眼神温柔了些:“你四舅舅……是个好人。”
“嗯!”阿念重重地点头,“四舅舅治病救人,可厉害了!”
玄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药庐里的药柜和药炉,目光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阿念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和药庐里的味道有点像,沉静而温和,让人心里踏实。
楚霖回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他看到玄,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点了点头。玄也朝他颔首,转身离开了,玄色的衣袍在巷子里渐行渐远,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四舅舅,玄先生说你是好人。”阿念跑到楚霖身边说。
楚霖笑了笑,拿起药箱里剩下的草药:“他也是个心善的人吧。”他刚才回来时,看到玄在巷口给了个乞丐半袋米,动作自然,不像作伪。
中午,阿念留在药庐吃饭。楚霖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其中有盘凉拌甘草叶,翠绿翠绿的,撒着点芝麻,吃起来清爽微甜。
“四舅舅,甘草真是好东西,能泡水,能做菜,还能治病。”阿念夹了一筷子,吃得津津有味。
“是呀,”楚霖看着她,“甘草性子温和,能调和百药,就像……就像咱们青瓦巷,包容着各种各样的人,热热闹闹的,才好。”
阿念似懂非懂,但她觉得,四舅舅说得对。青瓦巷里有八舅舅的墨香,三舅舅的点心香,二舅舅的颜料香,还有四舅舅的药香,混在一起,就是家的味道。
下午,阿念帮楚霖晒药材。她把晒干的甘草、薄荷摊在竹匾里,放在院子里的阳光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药材的香味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心里懒洋洋的。
楚霖坐在屋檐下,一边碾药,一边教她认药材:“这个是黄芪,补气的;那个是金银花,能清热解毒……”
阿念学得认真,小嘴里念念有词,把药材的名字和功效记在心里。她觉得,这些不起眼的草啊根啊,真神奇,竟然能治好人生的病。
夕阳西下时,阿念提着空竹篮回家。路过药庐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楚霖还在柜台后看书,药炉上的砂锅冒着热气,甘草香顺着门缝飘出来,在巷子里弥漫开来,甜甜的,暖暖的。
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茯苓饼,想起玄先生温柔的眼神,忽然觉得,青瓦巷的甘草香里,好像还藏着别的味道——一种淡淡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像甘草一样,不张扬,却能让人心里甜甜的。
回到家,阿念把今天的事告诉了二舅楚珩。楚珩正在画一幅药庐的画,画里的四舅舅坐在阳光下晒药材,阿念蹲在旁边帮忙,巷口的玄衣人正往这边看,身影被夕阳镀上了层金边。
“二舅舅,你怎么知道玄先生在巷口?”阿念好奇地问。
楚珩笑了笑,指着画里的甘草:“你看,这甘草的影子,是不是跟玄先生的衣袍很像?”
阿念凑近一看,还真是。阳光下的甘草叶投下细碎的影子,交错在一起,竟与玄衣人衣袍上的纹路隐隐相合。
她忽然明白,青瓦巷的每一缕香味,每一道影子,都藏着故事。就像这甘草香,不仅在药庐里,也在玄先生的茯苓饼里,在每个人的心里,悄悄蔓延,温暖着整个青瓦巷的日与夜。
夜深了,阿念躺在床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甘草的甜香。她想起四舅舅温和的笑容,想起玄先生递来茯苓饼的手,想起药庐里那些安静的药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她知道,明天醒来,巷口的药庐还会飘起甘草香,四舅舅还会坐在柜台后看书,青瓦巷的日子,会像甘草水一样,暖暖的,甜甜的,一直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