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根被活生生剜出的剧痛，仿佛还在丹田处燃烧，灼烫着她的神魂。
凤翎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潮湿的木质屋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劣质灵气与汗渍混合的沉闷气味。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铺，薄薄一层铺盖根本无法阻隔寒意。
这里是……天枢门外门，弟子杂役居住的北峰。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这具身体，孱弱，灵脉滞涩，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溪流，修为低微得可怜，仅有炼气初阶，一阵稍大的风似乎都能将其吹倒。
与她前世那具承载着千年修为、被誉为修真界第一仙体的“琉璃凤髓”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记忆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入脑海。
云谏，她倾心相付千年的道侣。那张清冷出尘、曾对她绽开过世间最温柔笑意的脸，在最后一刻，只剩下刻骨的冷漠与……一丝她当时不愿深究，如今想来分明是迫不及待的急切。
“阿翎，”他那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抱歉。你的灵根特殊，乃是世间仅有的‘涅槃琉璃根’，唯有你的全部修为，能重塑她的灵基，救她的命。”
“她”——那个被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后，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师妹，苏清婉。
然后，便是剖开丹田，抽取灵根，碾碎修为的，无边无际的痛楚。她曾站在修真界之巅，俯瞰众生，却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修为尽丧，灵根被夺，如同废弃的器具般被丢弃。
千年相伴，情深不渝？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只为养肥她这只……药引。
“呵……”一声极轻的、破碎般的笑从她喉间溢出，在寂静的杂役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死透。
她，凤翎，回来了。
不是那个光风霁月、心怀苍生的修真界第一美人，而是顶着这副残缺破损的躯壳，隐没在这天枢门最底层、最肮脏的角落里。
也好。
她缓缓坐起身，骨骼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声响。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方积着灰尘的水盆上，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蜡黄，干瘦，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颌，彻底毁了原本的容貌。
这是这具身体原主的印记，一个因容貌受损、资质低劣而备受欺凌，最终在一次杂役任务中悄无声息死去的可怜虫。
现在，是她的了。
“丑八怪，滚出来！今日的灵矿任务还想不想干了？迟了半步，仔细你的皮！”
门外，传来尖厉的呼喝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凤翎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足以冰封灵魂的寒意。再抬眼时，里面已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与麻木。
她挪动脚步，低着头，沉默地汇入那群同样穿着灰色杂役服、步履匆匆的队伍中。
天枢门，北麓矿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和稀薄驳杂的灵气。巨大的、未经打磨的原始灵矿堆积如山，杂役弟子们如同工蚁，挥舞着特制的矿镐，艰难地从中刨挖着蕴含微弱灵力的矿石。
每一镐落下，都震得手臂发麻。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不过片刻，掌心已被粗糙的镐柄磨破，渗出血丝，混着矿场的灰土，黏腻不堪。
汗水顺着疤痕蜿蜒流下，带来刺痒的痛感。
凤翎机械地挥动着矿镐，神识却沉入体内，内视着那残破不堪的丹田和几乎断绝的灵脉。
涅槃琉璃根……被生生挖走，但云谏或许不知道，或者说，这世间无人知晓，“涅槃”二字的真正含义。
置于死地，而后生。焚尽旧躯，方得新生。
那被夺取的，只是形态。真正的本源，那一丝不灭的涅槃之息，早已在她神魂俱灭的前一刻，悄然融入她的魂魄深处。这是连她前世都未曾完全勘破的、属于她这具特殊灵根的最高奥秘。
如今，这丝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气息，正随着她每一次呼吸，极其缓慢地，如同最耐心的工匠，重塑着这具废物体内……一片全新的、更为广阔的灵脉天地。
“喂！丑八怪，说你呢！今天的份额完成没有？没完成今晚就别想领辟谷丹！”
一个监工弟子提着鞭子，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目光扫过凤翎脚边那少得可怜的几块下品灵矿，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扬手就是一鞭子抽下来！
鞭影破空。
就在那带着倒刺的鞭梢即将触及她后背的瞬间，凤翎看似踉跄了一下，笨拙地挪了半步。
“啪！”
鞭子擦着她的衣角落下，只抽起一片尘土。
那监工弟子一愣，只觉得是这丑八怪运气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废物东西，看着就碍眼！”
凤翎重新站直身体，继续挥镐。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冷冽如万载寒冰。
忍耐。
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这具身体能够承受涅槃重生之前，那微不足道却必须积累的……力量。
日子就在这种枯燥、屈辱而又暗藏机锋的忍耐中，一天天过去。
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丑八怪”，是北峰杂役房中一个模糊而令人厌弃的影子。
直到那一日。
外门年度小比。
对于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乃至核心真传而言，这不过是蝼蚁们的游戏。但对于挣扎在底层的杂役和外门弟子，这却是唯一可能改变命运，获得更多资源，甚至被哪位长老、执事看中，鱼跃龙门的契机。
擂台上，法术的光华（尽管微弱）偶尔闪耀，呼喝声，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
凤翎隐在人群最外围的角落，如同依附在阴影里的苔藓，毫不起眼。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
“是赵虎！他竟然对同门下这么重的手！”
“完了，那小子怕是要废了……”
擂台上，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外门弟子，正狞笑着，手中燃烧着赤红灵光的拳头，狠狠砸向一名已经倒地、无力反抗的瘦弱弟子。那一拳蕴含的力量，远超炼气期弟子应有的水平，分明是动了杀心，或者，至少是要彻底废掉对方。
负责裁判的执事皱了皱眉，却并未立刻阻止。修真界，弱肉强食，只要不闹出人命，些许“失手”在所难免。
那倒地弟子眼中已满是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色的、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跌跌撞撞的姿态，“恰好”被混乱的人群“挤”了出去，恰好挡在了那记重拳之前。
是那个脸带疤痕的丑八怪！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虎的拳风已至，收势不及，他眼中闪过一丝被蝼蚁挑衅的暴怒：“丑八怪，滚开！”
他甚至没有动用全力，随意地挥出一掌，准备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拍飞。
然而——
就在他那蕴含着火系灵力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对方胸口的瞬间，众人只见那丑八怪似乎因为极度恐惧，脚下又是一滑，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倒。
而她的右手，在那混乱的、无人能看清的角度，指尖以一种玄奥至极的轨迹，轻轻点在了赵虎手腕的某处。
快得如同幻觉。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像是气球被戳破。
赵虎前冲的势头猛然一滞，脸上狞笑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骇与痛苦。他只觉得手腕处一股尖锐冰寒的气息骤然侵入，瞬间搅乱了他体内奔腾的灵力，那原本凝聚在拳上的赤红灵光，竟如同被戳破的水袋般，嗤嗤消散！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股冰寒气息并未停止，反而逆流而上，直冲他丹田气海！
“呃啊——！”
赵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口鼻中溢出鲜血，显然已是修为尽废！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擂台上这诡异的一幕。
那个横行霸道、修为已至炼气后期的赵虎，竟然……被一个只有炼气初阶、容貌尽毁的杂役丑八怪，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给废了？！
这怎么可能？！
负责裁判的执事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个缓缓从地上爬起，依旧低着头，拍打着身上灰尘的灰衣少女。
少女似乎被吓坏了，身体微微发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执事大人……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是他……他的灵力好像……突然走火了……”
走火？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赵虎灵力瞬间溃散，确实有几分像走火入魔的征兆。可是……这也太巧了吧？
执事眉头紧锁，神识毫不客气地扫过凤翎全身——灵脉滞涩，气息微弱，确实是炼气初阶无疑，而且状态极差，绝无可能正面击败赵虎。
难道……真是意外？赵虎自己修炼出了岔子，恰好在这时爆发？
这个解释虽然牵强，却是唯一合理的可能。毕竟，谁也不相信，一个炼气初阶的杂役，能有什么本事瞬间废掉一个炼气后期。
“拖下去。”执事挥挥手，让人将昏死过去的赵虎抬走，目光在凤翎身上停留片刻，终究只是厌恶地摆摆手，“你也下去！以后小心点！”
“是……多谢执事大人。”凤翎唯唯诺诺地应着，低着头，快步走下擂台，重新隐没入人群的阴影里。
无人看见，她低垂的眼眸中，那片死水之下，汹涌而过的，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这只是开始。
云谏，苏清婉。
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亲手……拿回来。
她微微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云雾，望向了那遥不可及的、属于天枢门核心与真传弟子居住的……最高灵峰。
那里，曾有她视为归宿的洞府，曾有一个她倾尽所有去信任的人。
而如今，那里只剩下不死不休的仇雠。
她轻轻扯动嘴角，那狰狞的疤痕随之扭曲，形成一个无声的，却令周遭空气都骤然寒冷的——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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