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县城,被一层薄冰裹着,踩在脚下咯吱作响。林晚萤一早醒来,窗外的天透着几分惨淡的亮,表舅母已经在厨房忙活,铁锅与灶台碰撞的声响,混着淡淡的玉米糊糊香气,在狭小的院子里弥漫。
“萤萤,快起来收拾收拾,今天该去粮站领救济粮了,晚了怕是又要排队。”表舅母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带着几分催促,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林晚萤应声起身,快速叠好被子,从枕头下的木箱里摸出那张古籍残卷,小心翼翼地塞进棉袄内袋,又用针线把袋口缝得更严实些。这是她昨晚连夜做的,生怕哪天干活时不小心露出来,惹来祸端。
母亲沈曼君还在睡着,脸色依旧苍白。林晚萤轻轻掖了掖母亲的被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梦境。她走到厨房,接过表舅母递来的粮本和一个粗布口袋,低声说了句“谢谢表舅母”,便裹紧棉袄出了门。
粮站就在废品站隔壁,不过百余米的距离,可路面结冰湿滑,林晚萤走得格外慢。她穿着一双旧布鞋,鞋底早已磨薄,寒气顺着脚底往上钻,冻得她脚趾发麻。路过废品站时,她瞥见门板上贴着一张新的告示,红底黑字,写着“坚决破除四旧,深挖右派余孽”,看得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粮本。
粮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多是些老人和妇女,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粮本和口袋,脸上带着麻木或焦虑的神色。林晚萤悄悄站到队伍末尾,目光不自觉地往粮站里瞟去。
粮站的院子很大,中间堆着几堆玉米和红薯,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她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陆征远。他穿着那件军绿色棉袄,戴着棉帽,正站在粮食仓库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核对着领粮人的信息。
他的动作麻利,神情依旧冷峻,眉头微蹙,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在账本上划几笔。有人想多要一点粮食,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他也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坚定:“按规定来,每个人的定量都一样。”
林晚萤的心跳莫名快了些,想起昨天他放过自己的事,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看他,生怕被他认出来。
队伍慢慢往前挪,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林晚萤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棉袄领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她了。
“粮本。”陆征远的声音低沉,和昨天一样,没什么情绪。
林晚萤连忙把粮本递过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他的指尖冰凉,像冰块一样,让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陆征远翻开粮本,目光落在“林晚萤”三个字上,又抬眼瞥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锐利,像是能看穿人心,林晚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
“救济粮,玉米三十斤,红薯二十斤。”他报出数量,声音依旧平淡,然后转身示意身后的工作人员称重。
工作人员动作麻利地把玉米和红薯装进林晚萤的口袋里,沉甸甸的一袋,压得她胳膊有些发酸。她接过粮本,说了句“谢谢”,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陆征远叫住了。
“等等。”
林晚萤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藏古籍的事被发现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转过身,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冒出了冷汗。
陆征远却没看她的脸,只是目光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递了过去:“这个拿着。”
林晚萤愣住了,看着他手里的粮票,有五斤的,也有两斤的,加起来足足有十斤。在这个粮食紧缺的年代,粮票比钱还金贵,这十斤粮票,足够她和母亲省着吃好几天了。
“我……我不能要。”她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慌乱,“粮站有规定,我已经领了定量的粮食,不能再要额外的。”
“不是额外的。”陆征远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这是我自己的定量,我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
林晚萤还是摇头,她看得出来,他身材高大,食量肯定不小,怎么可能吃不完。而且,他们非亲非故,她怎么能平白无故接受他的粮票。
“拿着吧。”陆征远把粮票塞进她手里,不容她拒绝,“你母亲身体不好,需要补充营养。”
林晚萤握着手里的粮票,指尖传来粮票粗糙的质感,心里却暖暖的。她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母亲的身体,想起昨天他放过自己,今天又主动给她粮票,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热。
“谢谢你。”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了一句。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的温热,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驱散了些许寒意。
陆征远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林晚萤抱着沉甸甸的粮食,攥着那几张粮票,转身慢慢走出粮站。走出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陆征远已经低下头,继续核对账本,背影依旧挺拔,像一棵扎根在寒风中的白杨树。
回到表舅家,表舅母看到她口袋里的粮食,又看到她手里的粮票,眼睛亮了一下,连忙问:“萤萤,这粮票是哪儿来的?”
林晚萤不想让表舅母担心,也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含糊地说:“是粮站的工作人员给的,说我母亲身体不好,特批的。”
表舅母将信将疑,但也没多问,只是连忙把粮票收了起来,念叨着:“太好了,有了这粮票,就能给你母亲买点细粮,炖点粥喝了。”
林晚萤没说话,走进母亲的房间。沈曼君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坐着,看到她回来,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萤萤,粮食领回来了?”
“嗯,妈,你看。”林晚萤把粮食放在地上,又把那几张粮票拿出来,递给母亲,“还有这个,能给你买点细粮。”
沈曼君看着粮票,又看了看女儿泛红的眼眶,轻轻叹了口气:“是粮站那个陆管理员给你的吧?”
林晚萤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母亲:“妈,你怎么知道?”
“昨天表舅回来,跟我说了,粮站有个姓陆的管理员,是退伍军人,性子冷淡,但人不坏,偶尔会帮衬一下有困难的人。”沈曼君握住女儿的手,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萤萤,咱们现在的处境,不能随便欠别人人情,尤其是这种特殊时期,容易被人说闲话。”
林晚萤点了点头,她明白母亲的顾虑。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任何一点异常的往来,都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我知道了,妈,下次我会把粮票还给他的。”她轻声说。
沈曼君却摇了摇头:“算了,他既然给你,就是一片好意,你要是直接还回去,反而显得生分,也驳了人家的面子。以后要是有机会,你帮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报答一下就好。”
林晚萤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她想起陆征远磨破的袖口,心里有了个主意。
下午去废品站干活时,林晚萤特意留意了一下,在一堆旧布料里,找到了几块还算厚实的棉布,颜色是灰色的,不惹眼,质地也还不错。她悄悄把布料藏起来,打算晚上回去,给陆征远缝补袖口。
废品站的工作依旧枯燥乏味,分拣着各种废品,听着周围人偶尔的议论,大多是关于谁又被批斗了,谁又被下放了,让人心里沉甸甸的。林晚萤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干活,偶尔休息时,就会拿出藏在怀里的古籍残卷,偷偷看上几眼,或者在废纸上画几笔。
她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周围的喧嚣和压抑。她画粮站旁的老槐树,画雪后的屋檐,画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也画那个挺拔的背影。
这天下午,她正趁着休息的间隙,在一张废纸上画着老槐树的枝干,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咳嗽了一声。她吓了一跳,连忙把纸和笔藏起来,转过身,看到陆征远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像是来打水的。
废品站和粮站共用一个水井,就在院子的角落里。陆征远看到她慌乱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没点破,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径直走向水井。
林晚萤的心跳又快了起来,脸颊发烫,连忙低下头,继续分拣废品,心里却有些不安,生怕他看到了自己画画。
陆征远打完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水井边,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废品堆上,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你画得很好。”
林晚萤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看到了,而且还会这么说。她的脸颊更烫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站着。
“老槐树的枝干,很有风骨。”陆征远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几分真诚。
林晚萤心里一阵感动,在这个人人都把画画当作“四旧”的年代,竟然有人会欣赏她的画,而且还是他。她抿了抿嘴唇,小声说:“我只是随便画画,打发时间。”
“能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能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容易。”陆征远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许,“你父亲,是不是也喜欢画画?”
林晚萤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我父亲是大学教授,他教我画的,还教我读书。”她说起父亲,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思念和骄傲。
陆征远沉默了,他能想象到她父亲的遭遇,在这个年代,像她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大多难逃被打压的命运。他想起自己的战友,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最后却为了保护一本古籍,牺牲在了战场上。
“好好守住你喜欢的东西。”他说了一句,像是嘱咐,又像是自言自语,然后转身拿着搪瓷缸,朝着粮站的方向走去。
林晚萤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他这句话,是懂她的。在这个乱世里,能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人,是多么难得。
傍晚收工的时候,林晚萤偷偷把那几块棉布塞进怀里,带回了家。晚上,等表舅一家都睡了,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拿出针线,开始给陆征远缝补袖口。
她的针法很细腻,是小时候母亲教她的。她想起陆征远冰凉的指尖,想起他递粮票时的样子,想起他说自己画得好时的真诚,心里充满了感激。她小心翼翼地缝着,每一针每一线,都带着她的心意。
窗外的月亮很圆,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她手里的棉布上。林晚萤缝着缝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她不知道这份小小的善意,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也不知道他们以后还会有多少交集,但她知道,在这个寒冷压抑的年代,这几张粮票,几句鼓励的话,就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她的生活,也让她在艰难的日子里,多了一份坚持下去的勇气。
而粮站的宿舍里,陆征远正看着桌上的笔记本,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依旧灿烂。他想起林晚萤说起父亲时的眼神,想起她画的老槐树,想起她磨破的袖口和冻红的手指,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旧毛衣,那是战友的遗物,他一直没舍得穿。他想,下次见到她,把这件毛衣送给她,让她能暖和一点。
夜色渐深,县城陷入了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打破了寂静。两个心怀善意的人,在各自的角落里,用自己的方式,温暖着彼此,也守护着乱世中那一点点珍贵的美好。而那几张粮票,一件缝补的袖口,就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慢慢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