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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
腊月寒深,鹅毛大雪如絮纷飞,将宫墙朱瓦裹得严严实实。
中宫暖阁内,银骨炭在地龙中烧得正旺,燕绥正坐在铺着软垫的榻边,指尖轻柔地抚过裴瑾之的额发。
忽闻殿门被猛地推开,风雪裹挟着寒气涌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裴瑾之偶感风寒,此刻睡得正沉,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燕绥目光柔和,指尖替他掖了掖锦被,动作轻得生怕惊扰了裴瑾之的梦境。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忽然殿门被猛地推开,贴身宫女十一脸色惨白,发髻散乱,踉跄着扑进来。
燕绥手一顿,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燕绥“低声些。”
燕绥缓缓抬眼,眸中温柔褪去,随即蹙了蹙眉,只剩锐利的紧绷。
十一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捂住嘴,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燕绥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儿子,转身对十一沉声道。
燕绥“随我去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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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
殿内无地龙,寒气比主殿重了几分,却恰好隔绝了主殿的静谧。
“娘娘…太尉…太尉被陛下下旨诛杀!…罪名是…是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四字入耳,燕绥浑身未动,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嵌入掌心。
自裴珩将燕沅远嫁和亲那日起,她便清楚,这是他削夺燕氏羽翼的第一步。
燕氏权倾朝野,燕琛手握军政大权,裴珩的猜忌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皇权巩固中,生根发芽。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气血翻涌着往上冲,眼前竟有些发花。
燕绥“我知道了。”
良久,燕绥才缓缓开口。
燕绥“此事先不许让太子知道,你下去吧,守在主殿外,别让人惊扰了殿下。”
十一愣住了,看着燕绥苍白如纸的脸色,眼底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竟一时忘了应声。
燕绥“下去。”
燕绥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
十一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偏殿的门。
裴珩,你好狠的心。
这七个字在心底辗转千回,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想着,燕绥只觉得心口的钝痛越来越烈,眼前猛地一黑,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重重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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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木炭余烬的轻响。
燕绥缓缓睁开眼,视线起初有些模糊,待聚焦时,便见空旷的偏殿里,唯有裴珩一人。
裴珩没有回头,仿佛早已察觉她醒来,却不愿先打破这死寂。
燕绥撑着榻沿缓缓坐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良久,裴珩才缓缓转过身。
两人相顾无言。
燕绥“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燕家吗?”
燕绥开口,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却带着一种耗尽气力的平静。
裴珩眸色沉沉,盯着燕绥苍白的脸,语气听不出情绪。
裴珩“你可曾信过我?”
燕绥望着他,眼底终于掀起一丝波澜。
裴珩向前逼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燕绥。
裴珩“皇后这些年也没少闲着啊。”
裴珩“你将江淮安送入朝中,他步步攀升,已成你心腹臂膀;你让燕琛出征西南,手握重兵,威望日增,暗地里联络重臣,编织人脉网络。”
裴珩每说一句,目光便冷一分,最后字字如刀。
裴珩“你又敢说,你就没有动过别的一点心思吗?”
燕绥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指尖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
她张了张口,想辩解,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她所做的一切,也确是为瑾之铺路,为燕氏固权。
良久,燕绥缓缓松开手。
燕绥“是,我动过心思。
裴珩瞳孔一缩,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承认。
无言,一片寂静。
良久,裴珩猛地后退一步,龙袍扫过地面。
裴珩“从今往后,中宫闭门,皇后不必再踏出殿门半步。”
他沉声道,语气里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燕绥抬眸看他,眼眸此刻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应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裴珩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喉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殿门被宦官轻轻合上,“咔哒”一声,像是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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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房。
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落雪的簌簌声,案头的铜炉燃着檀香,混着墨香漫出温润的气息。
裴汐瑶一身素缟,背脊挺得笔直。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裴珩走了进来。
裴珩目光扫过裴汐瑶,见她一身孝衣,眸色未动。
裴汐瑶“陛下。”
裴汐瑶屈膝行礼,声音沙哑,却依旧维持着世家贵女的端庄。
裴珩抬手示意她落座,指尖叩了叩案面。
裴珩“燕琛伏诛,你可知罪?”
裴珩率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裴汐瑶身子微颤,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缓缓抬起头。
裴汐瑶“臣妇知罪。”
裴珩眸色一沉,似是没想到她如此干脆。
见裴汐瑶如此,裴珩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漫天风雪,声音愈发冷硬。
裴珩“你是裴家人,当知江山为重,私情为轻。”
裴汐瑶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
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可燕琛是她的夫君,是那个曾对她许诺一生安稳的人,她知道他的野心是错,却也心疼他的身不由己。
燕氏权倾朝野,早已成了帝王心中的刺。
即便燕琛安分守己,这根刺也迟早会扎破皮肉,酿成大祸。
裴汐瑶“陛下斩草除根,是为江山计,臣妇不敢有怨。”
良久,裴汐瑶睁开眼,拭去脸上的泪水。
裴汐瑶“只求陛下念在宗族情分,念在太子,念在燕氏昔日之功,饶过燕氏其余族人,尤其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女。”
裴珩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坚定的脸上,最终缓缓颔首。
裴珩“但你需记着,从今往后,你与燕氏再无瓜葛,安心居于公主府,闭门思过。若再与燕氏余党有所牵扯,休怪朕不念宗亲之情。”
裴汐瑶“臣妇遵旨。”
裴汐瑶深深屈膝,声音里已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裴珩没有牵连燕氏妇孺,已是帝王的仁慈。
裴珩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喉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回到御座,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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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琳琅宫。
又是同样的腊月,大雪纷飞。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混着窗外飘入的雪气,清润而静谧。
裴谙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对面端坐的裴瑾之。
裴瑾之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一枚双鱼玉佩,那是燕绥离宫前亲手为他系上的。
裴谙“太子哥哥,你怎么不吃呀?”
裴谙“母妃说,这杏仁酪是御膳房刚做的,甜而不腻呢。”
裴瑾之没有看她,也没有应声,只是将玉佩攥得更紧了些。
自那日被裴珩接到琳琅宫,他便很少说话,对眼前这位容貌酷似母亲、却温柔得过分的女子,始终带着一层戒备。
许绾轻轻拍了拍裴谙的肩,示意她别再追问。
许绾“殿下,尝尝吧?天寒,暖暖身子。”
许绾舀了一勺温热的杏仁酪,递到裴瑾之面前,声音柔得像春风拂过水面。
裴瑾之抬眼,目光掠过她的脸庞,那眉眼间的轮廓,确实与他母亲有七分相似。
裴瑾之“不必了。”
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许绾握着银勺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恢复了温婉的笑意。
许绾“那殿下若是饿了,随时吩咐便是。”
她没有强求。
入宫三年,裴珩的宠眷从未断过,人人都说她是靠着这张酷似皇后燕绥的脸才得偿所愿。
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她从未恃宠而骄,反而愈发谨慎。
她知道,这份宠爱是镜花水月,一旦裴珩厌倦了这张脸的影子,她和裴谙便会一无所有。
如今又接手抚养太子,这更是份沉甸甸的责任,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风雪寒气的裴珩走了进来。
他抬手褪下貂裘披风,内侍连忙接过。
许绾见状,立刻起身行礼,裴谙也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父皇。
唯有瑾之,只是缓缓站起身,躬身行了一礼,没有多余的言语。
裴珩的目光落在许绾身上,眼底的冷硬瞬间柔和了几分。
每次见到她,都像是能从她身上看到燕绥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的燕绥还未被家族荣辱、皇权争斗磨去棱角,也是这般温婉爱笑,可转瞬,他便想起燕绥那般冰冷决绝的眼神。
他收回目光,看向裴瑾之。
裴珩“在琳琅宫住得还习惯吗?许贵妃性子温婉,会好好照料你。”
#裴瑾之“谢父皇关怀,儿臣一切安好。”
裴珩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知道,裴瑾之心里怨他,怨他将母亲囚于中宫,怨他杀了舅舅燕琛。
可他别无选择,皇权之下,容不得半分隐患。将裴瑾之交给许绾,既是想让他远离中宫的冷寂,也是想让他看看,没有燕氏撑腰,也能安稳度日。
裴珩“往后,便跟着许绾,她会教你该学的东西,也会护你周全。”
许绾连忙躬身应道。
许绾“臣妾定会尽心照料殿下,不负陛下所托。”
裴珩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许绾脸上,伸手轻轻拂去她的碎发,指尖的温度短暂停留。
裴珩“辛苦你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许绾浑身一僵,随即垂下眸,掩去眼底的复杂。
许绾“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气。”
她清楚,这福气的背后,是永无止境的隐忍与警醒。
她是裴珩的宠妃,是燕绥的替身,如今更是太子的养母。三重身份压在身上,一步都不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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