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湿冷,斜斜地织在市一院住院玻璃往下滑,留下蜿蜒的水痕,像谁没忍住落下的眼泪,刚划过就被新的雨珠覆盖,连痕迹都留不住。
温喃笙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白大褂的下摆被穿堂风扫得轻轻晃。风里裹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混着一点楼下花园里迎春花的淡香——那是今早她来的时候闻到的,当时还想着要跟江筱姩说“迎春开了,春天真的到了”,可现在,这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次,是科室群里发的下周排班表,护士长在后面附了句“温医生注意休息,别太累”。她指尖划过屏幕,目光却落在掌心攥着的纸条上——米白色的便签纸,边角被反复揉搓得发毛,上面用蓝黑钢笔写着“储物柜307,密码6218”,字迹清瘦,尾端拖着个小小的墨团,像极了江筱姩写字时总改不掉的习惯。以前江筱姩写病历(她以前在医院做过行政,偶尔会帮温喃笙整理病历),总在末尾多带一笔,墨团落在纸页上,像个小小的句号,却总让温喃笙觉得,那是她藏不住的温柔。
三天前护士小陈把纸条递来的时候,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温医生,江小姐走前,反复叮嘱要把这个给你。她还说……还说让你别难过。”
“走”字飘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空气里,温喃笙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医嘱单上洇出个深色的墨点,像块洗不掉的疤。她当时正在给一位老人写化疗方案,老人的情况和江筱姩有些像,都是晚期,都在盼着春天。她盯着那团墨点看了很久,直到小陈轻轻喊了声“温医生”,才缓过神来,把纸条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塞进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那里贴着胸口,比走廊里的风还要凉,凉得让她想起江筱姩最后那些日子里的手,总是冰凉的,攥着她的手时,像在抓着最后一点暖意。
她没问“什么时候走的”,也没问“走的时候痛不痛”,甚至没问“有没有留下别的话”。不是不想问,是不敢。她怕听到具体的时间,怕知道江筱姩走的时候是孤单的,更怕听到“她走得很安详”这样的话——安详是旁人的评价,对她来说,没有她在身边的告别,怎么都算不上安详。
今天轮休,她特意绕开了三楼肿瘤科。从住院部大门出来的时候,她甚至刻意背对着三楼的方向走,好像这样就能避开那些回忆。302病房的门该是关着的,新病人的白床单会铺得整整齐齐,护士会拿着体温计和血压计走进去,像当初对江筱姩那样温柔地说“江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可她不敢看,哪怕只是瞥见302的门牌,都怕想起上个月某个午后,江筱姩靠在床头,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嘴角弯着,声音轻得像羽毛:“喃笙,等惊蛰过了,我们回江南老宅好不好?我教你酿柑酒,去年晒的柑皮还在阁楼上呢,我特意选了最甜的蜜柑,晒的时候还翻了好几次,保证酿出来的酒不苦。”
那时江筱姩的化疗刚结束,头发掉得厉害,戴了顶米白色的针织帽,是她自己织的,帽檐上还绣了朵小小的迎春花。她说话要隔几秒歇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可眼睛亮得很,像盛着一捧碎星,里面映着温喃笙的影子。温喃笙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只敢应一声“好”,没敢说医生私下里跟她说的“情况不太乐观,可能撑不过这个春天”,也没敢说“或许等不到酿柑酒的时候了”。她甚至还假装轻松地说:“等你好了,我们还可以在老宅的院子里种点竺草,你说过竺草的叶子泡茶很凉,夏天喝正好。”
江筱姩当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点头说“好啊好啊”,像个得到承诺的孩子。现在想来,那些话不过是她俩一起编织的谎言,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却都知道,那或许是永远实现不了的梦。
负一楼的杂物间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混合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铁皮储物柜一排排靠在墙上,锈迹斑斑的柜门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温喃笙找到307号柜的时候,手指在布满锈迹的柜门上摸了摸,摸到一层薄薄的灰尘——江筱姩应该是很久前就把东西放在这里了,久到连灰尘都落了一层。
她输密码时,指尖在“6218”上停了半秒——六月二十一,江筱姩的生日,狮子座。以前江筱姩总笑自己生错了星座,说“狮子座该像太阳,热情又张扬,我却像株怕晒的竺草,只敢躲在树荫下”,说着就会往温喃笙身边靠,像要借点暖意。有一次温喃笙逗她,说“那我就做你的太阳,照着你”,江筱姩当时脸都红了,埋在她怀里小声说“不要做太阳,做春风就好,春风温柔”。
咔嗒一声,锁开了。
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个巴掌大的铁皮盒放在最里面,像是怕被人发现。铁皮盒是天蓝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银灰色,边角处有个浅浅的凹痕——是去年秋天在老宅,江筱姩不小心把盒子摔在青石板上弄的。当时她蹲在地上捡,眼眶红红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是外婆留给我的,陪了我十几年呢,以前我难过的时候,就把心里话写在纸条上放进去,外婆说,盒子能装下所有的不开心。”
温喃笙把盒子抱在怀里,铁皮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像抱着一块浸了雨的石头。她没在杂物间打开,怕霉味染了里面的东西,更怕在这冰冷的地方,绷了三天的情绪会崩掉。她记得江筱姩说过,这个盒子里装的都是“开心的东西”,她想找个温暖的地方,慢慢看。
医院门口的烤红薯摊冒着热气,甜香裹着雨气飘过来,勾得人胃里发空。摊主是个中年大叔,戴着顶旧棉帽,看到温喃笙路过,笑着喊:“温医生,要不要来个红薯?刚烤好的,甜得很!”
温喃笙脚步顿了顿,想起去年冬天,江筱姩化疗结束后总想吃这个。那时候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她裹着厚围巾,在寒风里排二十分钟队,把热乎的红薯揣在怀里,跑回病房时,红薯皮都还是烫的,连带着她的衣服都沾了甜香。江筱姩会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剥掉红薯皮,然后非要分她一半,说“两个人吃,甜才够味”。有一次温喃笙说“我不爱吃甜的”,江筱姩就把红薯递到她嘴边,眼睛亮晶晶的:“就尝一口嘛,你看,这个红薯的芯是金黄色的,像不像小太阳?”
现在红薯的香味还在,摊主的声音还像以前一样热情,可身边没人再把剥好的红薯递到她嘴边,也没人会说“像小太阳”了。
她摇了摇头,对摊主笑了笑,撑着伞沿着梧桐树走。雨不大,却绵密,打在伞面上沙沙响,像江筱姩以前在耳边轻轻说话的声音。以前她们一起下班,江筱姩总喜欢走在她右边,小声跟她说医院里的趣事,比如“今天看到一只猫躲在药房后面,好可爱”,或者“小陈今天又被护士长夸了,她偷偷跟我说要请我们喝奶茶”。那些细碎的话,像雨滴落在伞面上,当时觉得平常,现在想来,却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老小区的楼梯间没灯,下午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温喃笙摸着扶手往上走,怀里的铁皮盒偶尔撞在台阶上,发出轻响,像江筱姩以前跟在她身后,脚步轻轻的,怕打扰到她似的。以前江筱姩走楼梯总走得慢,说是“怕踩空”,其实是想让温喃笙等等她,每次温喃笙回头催她,她就会笑着跑两步,像个调皮的孩子。
打开家门,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玄关的鞋柜上,江筱姩的粉色拖鞋还摆在那里,鞋尖沾着点褐色的泥——是去年去老宅时,在院子里踩的椿树落叶腐成的泥。当时江筱姩还说“这泥里有椿树的味道,别擦掉,带回去做个纪念”,现在那泥还在,人却没了。鞋柜上还放着一瓶护手霜,是江筱姩常用的牌子,柠檬味的,瓶身已经空了大半,盖子还没拧紧,像是她刚用过,转身就忘了盖。
客厅沙发上搭着件米白色针织衫,袖口织错了两针,是江筱姩去年冬天织的。那时候她化疗反应大,吃不下东西,却还是坚持织,说“等我病好了,给你织件更长的,能裹住膝盖的那种,冬天你值夜班的时候穿,就不冷了”。温喃笙当时劝她“别太累”,她却摇头说“织这个能让我静下心来,想着你穿上的样子,就不觉得难受了”。现在针织衫还搭在沙发上,软软的,带着江筱姩身上的味道,可再也没人会给她织更长的那件了。
温喃笙把铁皮盒放在茶几上,先去厨房烧了壶水。水壶呜呜地响着,像在哼一首老旧的歌。她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窗外的雨。楼下花坛里的迎春花被打得蔫蔫的,嫩黄的花瓣落在泥里,成了一滩模糊的黄。江筱姩以前最喜欢迎春花,说“它是第一个报春的,比椿树发芽还早,看到它开,就知道春天真的来了”。去年春天,她们还在老宅的院子里种了几株迎春花,江筱姩说“等明年春天,我们就能看到它开花了”,可今年迎春开了,等花的人没了。
水开了,蒸汽从水壶口冒出来,模糊了眼前的视线。温喃笙倒了杯温水,放在铁皮盒旁边。水是温的,像她以前给江筱姩递水时的温度——江筱姩胃不好,喝不了凉水,每次温喃笙都会把水晾到不烫口,再递给她。她指尖摩挲着铁皮盒的盖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江筱姩的手——化疗后总带着凉意,却总喜欢攥着她的手不放,尤其是在夜里,江筱姩疼得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紧紧攥着她的手,说“喃笙,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深吸一口气,她打开了铁皮盒。
里面没有贵重东西,只有三样物件,整整齐齐地摆着,像是江筱姩精心整理过:一小包晒干的柑皮,装在透明塑料袋里,橙黄色的皮皱巴巴的,却还带着点光泽,凑近闻,能闻到淡淡的清苦香——这是去年秋天江筱姩在老宅晒的,当时她还说“要选最饱满的蜜柑,晒的时候要避开雨天,不然会发霉”,她晒了整整一个月,每次翻晒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像在呵护一件珍宝;半片竺叶,已经枯成了深褐色,边缘卷着,一捏就碎,叶脉却还清晰可见——这是去年夏天她们在老宅的河边摘的,竺草长在河边的石头缝里,江筱姩踮着脚摘了好几片,说“竺叶泡茶最凉,夏天喝能解暑,等你值夜班的时候,我泡给你喝”;还有张折叠的稿纸,泛黄的纸面上,用钢笔写着三个字——“柑竺椿”。
字迹是江筱姩的,清瘦,笔锋收不住,“椿”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还沾着点晕开的墨迹,像一滴没干的眼泪。温喃笙捏着纸条,指腹蹭过那道墨迹,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老宅的情景。
那时院中的椿树长得茂盛,绿荫盖着半个院子,蝉鸣在树间此起彼伏。江筱姩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片竺叶,轻轻扇着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像撒了把碎金。她看着椿树,轻声说:“外婆说,柑是秋天的甜,竺是夏天的凉,椿是春天的暖,合在一起就是‘柑竺椿’,是一辈子的好时光。外婆和外公就是守着这棵椿树过了一辈子,外公走后,外婆就把这三个字写在日记本里,说等她走了,就把日记本埋在椿树下,跟外公说,她等他一起过下辈子的好时光。”
温喃笙当时还笑她“老气横秋,像个小老太太”,江筱姩却认真地看着她,眼睛里映着椿树的影子,也映着她的脸:“喃笙,等我们老了,也守着这棵椿树好不好?种点柑树,采点竺叶,春天看椿花,夏天喝竺茶,秋天酿柑酒,冬天围着火炉聊天,一辈子就这么过,多好啊。”
温喃笙当时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想着“一定会的”。可现在想来,那些话不过是场易碎的梦,像雨中的迎春花,风一吹,就落了,连痕迹都留不住。
她把柑皮和竺叶拿出来,放在手心。柑皮很脆,一捏就掉了点碎屑,落在茶几上,像细小的金屑。竺叶更脆,轻轻一碰,边缘就碎了,末子落在手背上,痒痒的,像江筱姩以前用头发蹭她手背时的感觉——江筱姩的头发很长,以前总喜欢把头发散下来,靠在温喃笙肩上的时候,头发就会蹭到她的手背,痒痒的,却很温柔。
纸条的背面还有字,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淡,像是怕被人看见,又像是写的时候手已经没了力气。温喃笙把纸条举到窗边,借着微弱的光线才看清:“喃笙,对不起,我等不到惊蛰了。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说我会好起来,其实我都知道,医生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我不怪你,我只是有点难过,没能陪你一起酿柑酒,没能陪你一起看椿花,没能陪你过一辈子的‘柑竺椿’。柑是等不到的秋(我晒的柑皮还在,你要是想酿柑酒,就找小陈帮忙,她会的),竺是留不住的露(竺叶可能已经枯了,别难过,明年春天我们再种新的),椿是长不回的春(老宅的椿树要是枯了,就别砍,那是外婆和外公的念想)。你别难过,也别想我,好好生活,找个能陪你过‘柑竺椿’的人,替我好好爱你。”
括号里的字写得更小,像是怕占用太多空间,又像是怕温喃笙看到会更难过。最后“好好生活”四个字,写得尤其轻,几乎要看不清,墨痕淡得像要消失,像是写的时候,江筱姩已经没了力气,却还是坚持写完,像在完成最后一个承诺。
温喃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纸条上,把铅笔字晕成了一片模糊。她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什么,也怕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流,落在铁皮盒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雨滴落在伞面上。她想起江筱姩最后那些日子,明明疼得蜷缩在床上,却还是笑着跟她说“我没事”,明明知道自己撑不过去,却还是安慰她说“别难过”。
水壶里的水凉了,温喃笙没喝。她把柑皮和竺叶放回铁皮盒,小心翼翼地,像在呵护江筱姩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纸条叠好放在最上面,她用手指轻轻压了压,像是想把江筱姩的字迹刻在心里。
抱着盒子靠在沙发上,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在说悄悄话。楼下的迎春花又落了几片,泥地里的黄色越来越淡,淡得几乎看不见。温喃笙忽然想起,江筱姩走的那天也是雨天,小陈后来跟她说,江筱姩走的时候很安静,手里攥着一片竺叶,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当时她没懂,现在她懂了——江筱姩是在等春天,等那个能和她一起酿柑酒、看椿花的春天,等那个属于她们的“柑竺椿”。
可春天来了,雨下了,迎春开了,她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