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浸透了翠微宫的每一寸角落。我跪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抠进掌心的肉里,以此来抵御那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
殿内只点了一支烛,跳跃的火苗将赵容贤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将我吞噬。
他今日一身玄色常服,墨发未束,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总是盛满戾气的凤眸。可即便如此,我仍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混杂着龙涎香,却丝毫无法冲淡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北司皇帝萧泽斩杀了元昭密探,还传信警告,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赵容贤的心上。那个男人,是他的情敌,是他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如今更是用这种方式,狠狠践踏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
而我,这个因为容貌有七分相似于沈月漓而被他囚禁在身边的替身,自然成了他宣泄怒火的最佳对象。
他的手指正掐着我的咽喉,力道不算最大,却足够让我感到窒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下跳动的青筋,那是他极力压抑的暴怒。我不敢挣扎,只能微微仰着头,承受着这份无端的责罚。右眼角的泪痣似乎在这样的氛围下愈发清晰,我下意识地想侧过脸,却被他捏得更紧。
一滴滚烫的泪,终究还是没忍住,从我眼角滑落,砸在他手背上。
那一瞬间,他掐着我咽喉的力道猛地一滞。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滴泪的温度仿佛烫到了他。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手背上那片被泪水晕开的痕迹上。烛光下,他的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翻涌,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哭什么?”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烦躁,“你的眼泪,也配像她那样落下?”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沈月漓。那个北司的皇后,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也是我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影子。我知道,我的眼泪在他看来,是廉价的,是不配与沈月漓相提并论的。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妾不配……”
他冷笑一声,松开了我的下巴,转而捏住我的后颈,那力道像是在控制一只桀骜不驯的猫。他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喷酒在我耳边,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无法掩饰的怒意:“知道不配,就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
说完,他直起身,目光如刀一般在我脸上逡巡,最终定格在我右眼角的泪痣上。那眼神里的厌恶,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心里。
“去,把脸洗干净,重新上妆。”他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风,“朕不想再看见那滴泪痣,也不想再看见……你的眼泪。”
我顺从地应了声“是”,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脏东西一样,示意我退下。我低着头,快步走出他所在的偏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回到自己的寝殿,殿内空无一人。伺候我的宫女早已被他屏退,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那盏孤灯摇曳的光影。
我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怯懦的脸。右眼角的那颗泪痣,像一颗突兀的朱砂,在烛光下清晰可见。我想起他刚才的眼神,想起他那句“再让朕看见它,便剜了你的眼”的警告,心脏就一阵紧缩。
他要的是一个完美的替身,一个能让他在恍惚间以为是沈月漓的存在。而这颗泪痣,就是我作为替身最大的瑕疵。他的宠爱是假的,他的温柔是演的,可他的厌恶,却是真真切切的。
或许,只有抹去它,我才能换来片刻的安宁,才能让他对我少一些厌恶,多一丝哪怕只是对一个“完美替身”的纵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我知道这很荒唐,很愚蠢,甚至可以说是自虐。可在这座深宫里,我一无所有,只能抓住这根虚无缥缈的稻草。
深夜的寂静,放大了我内心的绝望。我颤抖着手,从妆匣里拿出那把小巧锋利的眉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刀刃在烛光下闪着寒光,像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将眉刀的尖端抵在右眼角的泪痣上,那里的皮肤薄如蝉翼。
“呃啊——”
剧痛瞬间袭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皮肉里。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温热的血液顺着眼角滑落,流过脸颊,滴落在冰凉的白瓷洗砚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那疼痛远超我的想象,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我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眉刀,只能凭借着一股执念,颤抖着完成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推开。
赵容贤站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震惊和……慌乱?
他冲了进来,一把打掉我手中的眉刀。那把小巧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疯了吗?”他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慌乱,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谁允许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视线落在我眼尾那处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呼吸猛地一滞。鲜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染红了我的半张脸,也染红了他看过来的眼神。
我脸色惨白,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但我还是努力地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这样……是不是更像她了……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我的脸上布满了血迹,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可我却固执地看着他,期待着一个哪怕是敷衍的答案。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触碰那伤口,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更像她?”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不,你永远不会像她。她不会为了取悦任何人,做出这种自残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阴鸷,却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你这副样子,倒是让朕记住了。”
剧痛和失血让我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似乎听到他在喊什么。那声音很急切,很陌生,不像是他平时会有的语气。
***
赵容贤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清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怯懦地低着头、对他言听计从的女人,会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
“来人!传太医!”他厉声喝令,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炸开,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动作竟有些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柔。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可此刻在他怀里,却重得让他心慌。他快步走向床铺,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
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道缠着纱布的伤口。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让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撑住,江清瑶。”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固执,“朕不许你就这么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不断地问自已。她不过是个替身,一个有瑕疵的替身。没了她,他还可以再找下一个,总会有更像沈月漓的女人出现。
可为什么,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即将从他生命里消失。
太医匆匆赶来,跪在床边为江清瑶诊治。赵容贤站在一旁,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得可怕。殿内静得只剩下太医的呼吸声和诊脉的动静。
“她的情况如何?”他开口问道,声音冷得像冰,“若救不活你们也别想活!”
太医们战战兢兢,连忙磕头:“陛下息怒,臣等定会竭尽全力。”
看着太医们忙碌的身影,赵容贤转身走出了寝殿,独自站在廊下。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烦躁。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血迹,那温热的触感仿佛烙印一般,挥之不去。不远处的地面上,那把被他打掉的眉刀静静地躺在那里,刀刃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让朕看见它,便剜了你的眼”。那时的他,不过是一时恼怒,从未想过要真的那样做,更没想过,她会自己动手,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取悦”他。
心脏一阵抽痛,一种名为“失控”的感觉让他烦躁不已。他赵容贤,是元昭的帝王,天下万物都该在他的掌控之中,可这个女人,却用她的鲜血和愚蠢,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
更让他愤怒的是,他心中涌起的那份“恐慌”。他为什么要恐慌?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死了便死了。可他一想到那张苍白的脸,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就无法平静。
他不知道,这种陌生的情绪,究竟意味着什么。
***
我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浑身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滚烫得难受。我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浑身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滚烫得难受。意识时断时续,耳边似乎总有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呼喊着什么,可我却听不真切。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能感觉到有人用湿帕子擦拭我额头的汗珠,动作轻柔得不像他。我努力想睁开眼,看看是不是他,可眼皮重得像粘在了一起,怎么也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为何还不醒……”
是在说我吗?我想回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体的疼痛和高烧的眩晕感再次将我淹没,我又一次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只是这一次,那黑暗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正在床边守着我。
他的关心,是真心的吗?还是仅仅因为,他不想失去一个好不容易变得“完美”的替身?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谜团,在我混沌的意识里盘旋。而我,只能在高烧的迷梦中,等待着答案的揭晓,也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