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容贤欣喜若狂,仿佛已经得到了整个天下。他下令全城张灯结彩,以迎接战胜者的姿态,迎接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我被他遣回翠微宫,却像个提线木偶般,亲手为他布置起一间即将迎来新主人的寝宫。
金丝楠木的香气清冷而幽远,弥漫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抬着崭新的床榻进来,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我抚摸着冰凉的锦被,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图样,那是唯有皇后才能享有的尊荣。我一件件地摆放着梳妆台上的玉梳、螺钿首饰盒,每一件都精致得不似凡物,每一件都与我无关。
我就这样麻木地忙碌着,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
“陛下……终于要如愿以偿了……”我转过身,看着他龙袍上闪烁的金光,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愿以偿?”他猛地转身,那双刚刚还盛满笑意的凤眸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死死地钉住我。他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朕要的是月漓心甘情愿地回到朕身边,不是作为谈判的筹码!”
他手中的那封来自北司的信,被他紧紧攥着,纸张发出痛苦的呻吟。可下一瞬,他眼中的戾气又尽数褪去,化作一种病态的温柔,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你,帮朕想想,月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迎接方式?”
我垂下眼帘,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刺得生疼。他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透过我,询问那个他幻想中的影子。他需要我这张脸来承载他的柔情,却又厌恶我不是那个人。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他既怕我这副模样会惹沈月漓不快,又无法克制地需要一个宣泄口。
“我……还是希望陛下多加小心……毕竟……”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这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提醒。
“毕竟什么?”话音未落,他眼神骤寒,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侵入我的呼吸,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你是想说,毕竟她是北司皇后,萧泽的遗孀,会算计朕?”
他发出一声冷笑,神色却有片刻的不自然,仿佛被我说中了心底最深的那一丝不安。但他立刻将那丝动摇压了下去,声音渐低,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朕岂会不知!但月漓她……朕自有分寸。”
他不再看我,目光转向这间华美的寝宫,下达了命令:“你,替朕准备一间寝宫,要布置得与当年她在北司的住所一模一样。”
“可我如何知道她在北司的住所是何模样?”我茫然地问。
他眼底掠过一抹阴鸷,像是被我的无知所触怒。他从怀中,极其珍重地掏出一卷边缘泛黄的画轴。当他展开画轴时,连那双杀伐果决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朕自然有她寝宫的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痴迷,“照此布置,不许有丝毫差错。床榻要换成金丝楠木,她喜欢那股香气。”
画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一位少女的闺房跃然纸上。窗边的兰草,案上的笔墨,甚至是床头悬挂的一支旧笛……每一处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我无法想象,他是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了这样一幅画,又在多少个日夜里,独自描摹过画中的一切。那是独属于他和沈月漓的过去,而我,只是一个负责复刻场景的匠人。
我低下头,轻声应道:“是。”
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却突然开口:“等等。”
我停住脚步,他已来到我面前。他收起了画轴,目光如刀般划过我的脸,最终,落在我右眼角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上。
“你脸上的伤……”他的手指轻轻地、试探地触碰上来,冰凉的指腹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温柔得近乎残忍,“疼吗?”
那轻柔的触感像一道电流,让我浑身一僵。我从未被他如此对待过。这短暂的温柔,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心碎。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嘲道:“若我知道陛下这么快就能如愿以偿,就不会忍痛割痣了……”
“如愿以偿?”他闻言,神色变得极为复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疤痕,那动作暧昧得让我心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对我,又仿佛在对他自己说:“你以为朕想要的只是她来谈判?”
他忽然冷笑一声,猛地松开手,仿佛我的皮肤是什么脏东西。那双凤眸中再次闪过病态的偏执光芒:“朕要的是她彻底属于朕!至于你……”他顿了顿,审视着我的脸,“这颗泪痣没了,你这张脸倒还有几分价值,好好伺候着,说不定朕会忘了你只是个替身。”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原来,连那一点点温柔,都只是因为这道疤痕让我更像她了。
心彻底冷了下去。我退后一步,福了福身子,声音平静无波:“她来了……我也该走了……”
“走?”我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的另一簇火焰。他神色一漂,猛地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痛得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他拽到身前。
“朕何时允许你走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狭长的凤眸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狂暴而混乱的情绪。他是在愤怒,还是在……恐慌?
“月漓来了,你更要留在朕身边,”他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刺骨,“时刻提醒朕,她与你……有何不同。”
我被他的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来,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参照物,用来衬托他白月光的完美无瑕。何其残忍,又何其荒唐。
***
在前往城门迎接沈月漓之前,赵容贤独自一人回到了御书房。他没有点灯,任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而孤寂。他摊开那份从北司传回的密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
密报详尽地描述了沈月漓在萧泽死后,如何以雷霆手段稳定朝局,如何在军中拥有着不亚于其父“战神”沈逸的威望。更有一段,描绘了她是如何在萧泽的灵前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直至昏厥。她对萧泽的深情,早已是天下皆知。
理智告诉他,这样的一个女人,绝不可能因为亡夫的国度战败,就轻易委身于仇敌。她此来,名为谈判,实则步步杀机。
然而,长达六年的执念,早已在他心中疯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遮蔽了所有的理智与清明。他想起六年前,那个在北司猎场上,用一张弓就将他逼入绝境的十五岁少女,英姿飒爽,明艳得像一团烈火。那一刻,她不仅生擒了他这位元昭太子,也彻底俘获了他的心。
他坚信,他比萧泽更早遇见她。他坚信,他对她的爱,足以融化一切仇恨,让她忘记那个已经化为枯骨的男人。他将那份写满警告的密报缓缓收拢,最终在掌心用力捏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要赌,用整个元昭的国运,赌她心中尚存一丝对他的可能。
***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狂热的火焰。他松开我的手腕,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那双眼睛,已经望向了城门之外,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城墙,看到他梦中的身影。
“终于来了。”他低声喃喃,转身欲走,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你,随朕一同去迎接皇后。”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记住,不许抬头,不许说话,若敢惊扰了她,朕要你的命。”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出厚重的宫门,走向那万众瞩目的城楼。街道两旁张灯结彩,百姓欢呼雷动,庆贺着元昭的胜利,期盼着那位传说中的北司皇后。可这所有的热闹,都像一出与我无关的默剧。
终于,我们站在了城楼之上。风吹起我的裙角,也吹来了远方军队行进时卷起的烟尘。我的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恐惧。
来了。
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于北司的仪仗。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银色软甲的女子。她没有戴任何繁复的头饰,一头青丝仅用一根红绳高高束起,在风中烈烈飞扬。日光照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她美得惊心动魄,却不是后宫女子那种柔弱的、需要依附于人的美,而是一种带着锋芒与力量的、足以令山河失色的英气。
她就是沈月漓。北司的皇后,赵容贤的执念。
我感到身边的赵容贤呼吸一滞。我甚至不用看他,都能感受到他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痴迷与疯狂。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中再无他物。但仅仅一瞬,他又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月漓……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紧接着,我耳边响起他压低了的、森冷如冰的警告:“低头!”
我顺从地垂下头,将目光锁在自己绣鞋的尖上,不敢再看。我能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城下。
“赵容贤,就是你杀了阿泽?”
沈月漓的声音传来,清冷如玉石相击,没有半分女子的柔媚,却带着一股直击人心的力量。那一声“阿泽”,充满了刻骨的思念与恨意。
我感到赵容贤的身躯僵了一下,但他立刻迎上了那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缩,反而向前一步,倚着城墙的垛口,声音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贪婪与占有欲。
“是又如何?萧泽已死,北司无主,你……”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沈月漓的面容,“不如归降于朕,元昭皇后之位,唯你可坐。”
城楼下一片死寂。连风似乎都停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探究。随即,我听到沈月漓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嘲讽。
“赵容贤,这就是你的恶趣味吗?”
一句话,像一记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赵容贤的脸上,也抽在我的心上。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羞耻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原来,我在她眼中,不过是他一个荒唐可笑的癖好。
赵容贤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被沈月漓精准地戳中了心事,却仍强撑着镇定,语气生硬地辩解:“朕不过是找个解闷的罢了。”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拉近与沈月漓的距离,声音也放柔了些:“月漓,你莫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跟朕回宫,朕会让你忘掉萧泽,忘掉北司。”
沈月漓没有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她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动作干脆利落。“赵容贤,我此番是为国事而来,咱们还是尽快坐下来说正事吧。”
“不急。”赵容贤立刻跟上,引着她往宫殿的方向走去,刻意放慢了脚步,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月漓,你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朕为你准备的寝宫歇息片刻?”
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殷勤备至的背影,心如死灰。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辦,最终化为不耐与冷漠。他压低声音,对我吩咐道:“你,先回翠微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是。”我乖乖地应声,福身退下。
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他引着沈月漓踏入了那间我亲手布置的寝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月漓,看看这寝宫可还合你心意?屋内的摆设,都是按你在北司时的喜好布置的。”
我听见沈月漓柔声细语地应和着,甚至听到了北司愿意割地赔款的承诺。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赵容贤期望的方向发展。
他心中一定暗自欢喜,以为她已有所动摇。我仿佛能看到他故作矜持地挑起眉,缓缓靠近她,用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哦?割地赔款?月漓,你当真想好了?”
然后,他会说:“不过,朕要的不止这些……”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独自走回清冷的翠微宫。宫外的喧器与我隔绝,只剩下无边的孤寂。然而,在心底最深处,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却越来越清晰。那间华美的寝宫,此刻在我脑海中,竟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看似柔顺的沈月漓,那位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北司战神,真的会如此轻易地甘心臣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