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肃杀的号角声便已划破了都城的宁静。我一夜未眠,站在翠微宫最高的阁楼上,遥望着城外连绵的军帐。我知道,那场决定元昭国运,也决定他生死的决战,就要开始了。
晨风凛冽,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中的焦灼早已化作一团烈火,将我整个人都焚烧得只剩下空洞的等待。我看不见沙场的具体情形,只能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浪潮般一阵阵传来,每一次都重重地拍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攥紧了袖中那串冰凉的佛珠,一遍遍地摩挲着。这是我从前在掖庭时,一位老宫女所赠,她说,心有执念时,便念念佛珠,或可求得片刻安宁。可此刻,佛珠的冰冷也无法平息我内心的滚烫。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他离去时孤绝的背影,以及那句“要我像沈月漓一样坚强”的冷酷言语。
我做不到,我永远也成不了沈月漓。她可以披甲上阵,与心爱之人并肩杀敌。而我,只能站在这高高的城楼之上,像一只被囚禁的鸟,无助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连为他担忧的资格,似乎都被剥夺了。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一滴地流逝,从清晨到日暮,喊杀声渐渐稀落,最终归于沉寂。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悲壮的血色,也为整座都城镀上了一层金红。胜了,还是败了?我的心被高高悬起,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
血色的残阳下,两军对垒的平原已化作修罗场。黑金战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赵容贤骑在名为“烈焰”的战马上,手中的长剑剑尖滴血,直指对面同样浴血的北司皇帝——萧泽。
“萧泽!”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疯狂的亢奋,“今日,便是你我决一死战之时!”他的目光越过萧泽,扫向那面绣着苍鹰的北司军旗,强烈的嫉妒与不甘如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凭什么?你凭什么能坐拥北司最强的铁骑,又凭什么能得到沈月漓毫无保留的爱?他才是那个最先遇见她的人!
萧泽指挥着北司最精锐的玄甲军,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来。赵容贤看着那撼天动地的攻势,阴沉如铁的脸上竟没有半分惧色。他猛地一挥长剑,身后的元昭将士齐声呐喊,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杀!给朕杀!”
兵刃相接,金铁交鸣,惨叫声与战马的悲嘶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赵容贤在混战中死死锁定着萧泽的身影,拍马直冲过去,剑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萧泽,拿命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月漓,无论你身在何处,你一定在看着,朕绝不能输!
“来得好!”面对率领一个纵队冲杀而来的萧泽,赵容贤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不退反进,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战意。“萧泽,朕要让你知道,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他手中长剑挽起一个凌厉的剑花,直刺萧泽胸口,余光却时刻警惕着周围试图合围的北司士兵。“今日,朕不仅要踏平你的军队,还要让你亲眼看着,朕如何夺回沈月漓!”
“月漓忠于北司,绝不会对你苟合!”萧泽怒吼着,挥动马槊格挡开他的剑。
“苟合?”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刺入赵容贤的耳中。他怒极反笑,剑势愈发狠厉,每一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朕与月漓是天作之合!”他手腕一转,剑身如灵蛇般避开萧泽势大力沉的反击,趁隙在他肩膀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只是被你蒙蔽了!等朕杀了你,月漓自然会回到朕的身边,做朕唯一的皇后!”他才是最爱她的人,他为她空悬后位,为她搜罗天下,她只能,也只配属于他!
肩上的剧痛让萧泽怒不可遏,他咆哮着,挥舞长槊的招式失了章法,只剩一味猛攻。赵容贤侧身躲过一道致命的横扫,长剑顺势缠住他的槊杆,用力一拉,两人战马交错而过。“愤怒了?萧泽,你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冷笑,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抽出腰间短匕,灌注全身力气,向着萧泽掷去。“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沈月漓?笑话!”看到你愤怒痛苦的样子,朕就无比痛快!你越是在乎她,朕就越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
萧泽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催马追击,只想将眼前这个夺其所爱的疯子斩于马下。赵容贤看准时机,佯装不敌,拍马败退,将萧泽引离了他的亲卫队。
“萧泽,你果然沉不住气!”就在萧泽追至一处尸骸堆积的小坡时,赵容贤猛地勒住战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身回转。他手中的长剑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凄美的血色弧光,带着狠厉无匹的杀意,直取萧泽的咽喉。“为了月漓,朕今日必须杀你!”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得可怕。温热的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溅了赵容贤满脸满身。他怔愣了一瞬,感受着那股属于情敌的滚烫液体顺着脸颊滑落,随即,他仰起头,发出了震彻整个战场的狂笑。
“哈哈哈哈!萧泽!你终于死了!”他任由那鲜血滴落在自己黑金战甲的龙纹之上,像一朵朵妖治的红梅。他用手背缓缓抹过脸颊,将血渍胡乱抹开,一双凤眸在血色中显得愈发狂热而骇人。“月漓,朕为你报仇了!从今往后,这天下,这后宫,都只有朕一人说了算!”
阻碍他们在一起的人,终于死了。他仿佛已经看到,沈月漓卸下北司皇后的冠冕,换上元昭的凤袍,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沈月漓,是他赵容贤的女人!
然而,预想中那极致的狂喜与满足,却并未如期而至。笑声在空旷而死寂的战场上回荡,最终消散在风中。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看着脚下萧泽圆睁双目、死不瞑目的尸体,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为什么……不高兴?
他赢了,他杀死了他最恨的男人,通往他执念的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已经被铲除。可为什么,他的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沈月漓那张英气逼人的绝世容颜,反而,毫无预兆地闪现出另一幅画面——
是昨夜,在军帐外,那个瘦弱单薄的背影。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在昏黄的夕阳下,一步一步,决绝地转身离去。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委屈。那个背影,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他心头最隐秘的角落,不深,却绵绵密密地疼。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紧。他忽然迫切地想要回到都城,想要立刻见到她。不是为了惩罚,也不是为了羞辱,就是想确认……确认她还在那里。这个荒唐的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和烦躁,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背影驱逐出去,可它却像烙印一般,越发清晰。
***
“回来了!陛下的大军回来了!”
不知是谁在城楼上高喊了一声,瞬间点燃了死寂的都城。我猛地睁开眼,扶着冰冷的墙垛,拼命朝城外望去。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面绣着金色巨龙的旗帜正迎风招展,黑压压的大军正朝着都城的方向缓缓移动。他们回来了!
我看不清他的身影,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元昭的龙旗还在,他就还在。
那一刻,积攒了一整天的恐惧、担忧、酸楚,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笑了,迎着吹散了血腥气的晚风,笑着落泪。元昭胜了,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大军凯旋,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震颤。万民出城相迎,欢呼声响彻云霄。我站在城楼之上,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看着那片人潮涌动的海洋。忽然,在队伍的最前方,那匹神骏的烈焰战马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那个人,身披染血的黑金战甲,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那股君临天下的压迫感依旧日扑面而来。
他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的目光如同一支利箭,精准地穿透了鼎沸的人群,越过高高的城墙,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几乎停止了搏动。我看到他握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随即,他竟不顾身后万干将士和百姓,一夹马腹,朝着城楼的方向疾驰而来。他的视线,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地将我锁定,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瞬间的惊愕,是帝王惯有的审视,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惊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带着战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这才回过神,他已经下了马,不知何时登上了城楼,正站在我的面前。
我慌忙屈膝行礼,泪水还挂在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恭迎陛下凯旋!”
他没有叫我起身,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的泪痕,心中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温热的泪水烫得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眼中的凌厉有片刻的消融,声音竟罕见地放柔了些许:“你……”
可那温柔转瞬即逝,他似乎立刻想起了我的身份,想起了自己不该有的动摇。眼神一凛,瞬间恢复了那个阴鸷冷酷的帝王模样。“谁允许你站在这里的?”
我被他骤然冰冷的气息吓得一哆嗦,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又惹陛下烦心了么……”
看着我这副瑟缩畏惧的样子,他心中的烦躁更甚,却又莫名地不忍像往常一样发作。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铁甲气息将我团团包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沉默了片刻,只吐出两个字:“罢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你脸上的泪,是为朕而流?”
我下意识地抬手抹掉泪水,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元昭胜了……我……我高兴……”
“高兴?”他冷笑一声,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突然捏住了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头。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危险地审视着我,“你也配为朕的胜利高兴?”
这张脸,这双含着泪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竟让他感到一阵短暂的痴迷。不行,她只是个替身……但萧泽已死,沈月漓远在北司,而眼前这个人,却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他的面前。他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我被他捏得生疼,身体抖如筛糠,不敢与他对视。
“怕朕?”他的拇指在我下颌上缓缓摩挲,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忽然,他俯身凑近,冰冷的呼吸交错在我的耳畔,视线却牢牢锁定在我右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上。
那里,曾经长着一颗让他无比厌恶的泪痣。
他的指腹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那道疤痕,像是在确认什么。良久,他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你这颗泪痣没了,倒是更像她几分。”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内侍官步履匆匆地登上城楼,跪倒在地,手中高举着一封用蜡密封的信函:“启禀陛下,北司急报!沈……沈皇后送来书信,提出要亲自前来都城,与陛下谈判!”
赵容贤捏着我下巴的手猛然一紧。我看到他缓缓转过头,接过那封信,展开信纸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他眼中瞬间闪过狂热与阴鸷交织的复杂光芒,像是等待多年的猎人,终于看到了猎物主动走进了陷阱。
“月漓要亲自来?”他突然大笑出声,笑声里满是志在必得的狂喜。可随即,他又猛地收住笑,转头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肉跳。
他松开我,将那封信纸捏得死紧,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说,她是为了萧泽的死来兴师问罪,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