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茧,轻轻破,彩蝶翅沾香粉落。飞东飞西绕春坡,恋那枝花红似火,转呀转,落旧窠……
七彩花托凝着莹润的茧,流光漫染间,薄翼轻展,一只蝶携星子般的光斑破茧而出。它在斑斓花间翩跹盘旋,翅尖拂过晨雾与花香,而后似恋着初生的暖,旋即折回,栖于花尖,与七彩花瓣相映成梦……
——晨雾浓得像掺了三倍牛乳的浓汤,化不开、扯不散,漫过齐腰深的狗尾巴草甸子,草叶顶端的绒毛沾着雾汽,软乎乎的像蒙了层薄纱。山野间的青草带着刚冒芽的鲜润气息,混着蒲公英、苦苣菜的淡香,还有不知名野花的甜腻,缠在鼻尖挥之不去。草叶上坠满了晨露,大的如珍珠,小的似碎钻,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张傲瑄的碎花布裙摆扫过,溅起一串细密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银,濡湿了她藏青色的裤脚,凉丝丝地贴在小腿上,激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却依旧跑得兴致勃勃。
她扎着两只翘翘的羊角辫,红头绳在雾中一晃一晃,末梢系着的小绒球随着跑动轻轻弹跳。小脸蛋跑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鼻尖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子,顺着小巧的鼻翼往下滑,滑到唇角,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咸丝丝的。可她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念叨:“蝴蝶姐姐,别跑呀,就让我摸摸你那漂亮的翅膀嘛~就一下下,我轻轻的,不弄疼你~”
前头的彩蝶美得惊人,蓝紫相间的翅翼边缘泛着淡淡的荧光,上面缀着点点金斑,像是被谁随手撒了把星子。翅尖沾着的晨露像嵌了碎钻,随着飞行轻轻晃动,偶尔滴落一颗,落在草叶上,滚出一串涟漪。它飞起来时翅尖扇动得极快,竟似撒了一把流动的星光,忽高忽低地在雾里穿梭,时而停在草叶上歇歇脚,等傲瑄跑近了,又“呼”地一下飞起,故意逗着身后的小丫头。
傲瑄追得急,小短腿迈得飞快,脚后跟都快不着地了,胸口挂着的小银锁是妈妈亲手打的,刻着简单的平安纹,随着跑动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雾里传得老远。她的心脏“咚咚”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撞得胸口微微发麻,肺里吸进的雾气带着凉意,却丝毫挡不住她的热情。眼看指尖都要触到那软乎乎、凉丝丝的翅尖——那触感仿佛已经传到了指尖,滑溜溜的,带着点湿润的凉意——就在这时,半空中突然刮起一阵异样的凉风,那风不像山间的晨风那样柔和,带着股沉沉的压迫感,原本浓稠的雾霭像是被无形的手劈开个缺口,一道颀长的黑袍人影“唰”地落地,稳稳挡在她跟前,脚下的草叶被气流压得弯了腰,露珠簌簌滚落。
那黑袍料子粗糙却厚重,像是用某种兽皮鞣制而成,摸上去该是硬挺的质感。边角绣着暗金色的云纹,纹路细密,在雾中泛着淡淡的光泽,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袍子被风一吹猎猎作响,扬起的衣袂扫过草叶,带起一片水珠,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他身形颀长,比村里最高的大叔还要高,兜帽压得极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紧崩的直线,唇色泛着淡淡的青,像是许久未曾进食饮水。
尽管看不清全貌,傲瑄却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复杂——那目光透过兜帽的阴影望过来,像深潭里的水,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疼惜,像奶奶看她摔跤时的眼神;有不舍,像爸爸出门打工时回望她的模样;又带着九死不悔的决绝,像村里老人说的,为了守护东西甘愿付出一切的坚定。那目光像寒冬里的一点星火,微弱却执拗,在浓雾中静静燃烧。
傲瑄吓得往后一缩,小身子抖了抖,小手紧紧攥住裙摆,指节都泛了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像蓄满了水的小池塘,眼看就要溢出来。她刚想喊“你是谁?别挡我!我要追蝴蝶!”,声音刚到喉咙口,又被对方身上的气场吓得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就在这时,她见黑袍人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节处泛着淡淡的红,像是常年用力留下的痕迹。指尖泛着青白色,像是许久未见阳光,透着股病态的苍白。可掌心却慢慢聚起一团暖光,那光柔和得像傍晚的晚霞,带着丝丝缕缕的金红,还有点淡淡的粉,顺着指缝往下淌,落在草地上,竟让周围的草叶都泛起了淡淡的光泽,像是被滋养过一般,颜色愈发鲜绿。
而在他身侧的半空中,悬着个拳头大小的奇物:外层裹着层层叠叠的七彩光晕,红橙黄绿青蓝紫次第流转,像雨后的彩虹被人揉成了团,又像孩童手中的万花筒,变幻不定。光晕里缠着无数银闪闪的细丝线,比蛛丝还细,却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软韧地轻轻晃动,仿佛有生命般,时不时相互缠绕,又缓缓分开,透着股温柔又神秘的气息。黑袍人掌心的暖光一飘,正好落在那奇物上,七彩光晕瞬间亮得刺眼,像是突然升起的小太阳,让傲瑄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那些银丝线也跟着绷直,像被唤醒的精灵,微微颤抖,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
没等傲瑄反应过来,黑袍人探身向前,他的动作很慢,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吓到她。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后颈,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奇异地让人安心,那力道很轻,像是托着一件稀世珍宝。那奇物带着温温的触感,不像金属那样冰凉,也不像布料那样柔软,更像是带着体温的玉,被他缓缓按在傲瑄心口。
那些银丝线像有灵性似的,顺着她的衣襟钻进去,贴着皮肤滑溜溜地缠上来,不疼不痒,只带着点微微的麻意,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轻轻爬。而那暖光则顺着血管蔓延,从心口到四肢百骸,烘得她浑身暖洋洋的,像泡在妈妈烧的温水里,又像冬天里裹着厚厚的棉被,还像被妈妈抱在怀里,听着摇篮曲的感觉,舒服得让人犯困,刚才的惊恐也渐渐消散了大半。
傲瑄的眼皮越来越沉,像粘了胶水似的,怎么也睁不开。脑袋晕乎乎的,像喝了奶奶酿的桂花酒,晕乎乎的却格外惬意,浑身都软乎乎的,提不起一点力气。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轻的呼吸声,还有黑袍人极轻的一声叹息,那叹息像风拂过枯叶,带着无尽的怅惘,还有一丝释然。
她最后看了一眼,只见黑袍人望着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那笑容比雾还轻,比露还凉,却又藏着化不开的温柔,像是完成了一件牵挂了许久的大事。随后,他的身子就慢慢变得透明,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作漫天细碎的光雾,那些光雾是淡金色的,混着晨雾一点点散开,飘向空中,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只在空气中残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像檀香那样清冽,又像青草那样鲜润,萦绕在傲瑄鼻尖,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几里地外的山坳里,一间破旧的木房孤零零立着,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有些地方还裂了缝,用干草和泥巴糊着。木门是用几块旧木板拼的,合页已经生锈,被风一吹,“吱呀——吱呀——”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房檐下挂着几串干透的玉米棒子,泛着深黄的色泽,还有几串红辣椒,红得耀眼,倒是给这破败的小院添了几分生气。院角堆着一堆柴火,旁边放着一个豁口的陶罐,地上长着几丛杂草,被踩得歪歪扭扭。
花甲老人正佝偻着腰,拿着把掉了毛的竹扫帚扫地。那扫帚的竹柄已经被磨得光滑,泛着包浆,扫帚头掉了不少竹枝,显得有些稀疏。他扫地的动作很慢,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扫帚划过泥土地,扬起细细的尘土,在晨光中形成一道道细小的光柱。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有黄的,有褐的,还有带着点绿意的,像是刚被风吹落。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上面打了好几块补丁,胳膊肘处的补丁是蓝色的,胸前的补丁是灰色的,针脚细密,看得出来缝补的人很用心。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干瘦的小腿,皮肤是常年劳作的古铜色。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米粒,一道道刻在脸上,像是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可他的眼神却清亮得很,透着股看透世事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突然,他扫地的动作一顿,竹扫帚停在半空,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他的眉头猛地皱成个川字,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抬头望向傲瑄所在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震惊,像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随即转为深深的无奈与痛心,那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又深又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怅然,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远方某个看不见的人:“师兄,你这般忤逆师门,不惜损耗毕生修为、散尽魂魄舍身相护,当真值得吗?当真对吗?师门规训,你我自幼铭记,难道都抛诸脑后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嗖”地一下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草木气息。那把竹扫帚孤零零斜靠在墙角,扫到一半的枯叶还在地上打着旋,慢慢落下。远处的山林里,隐隐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叮叮当当”,还夹杂着几声怒喝与惨叫,那惨叫声凄厉无比,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雾霭似乎都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腥味,带着股铁锈般的气息,一场无声的杀戮正在悄然上演,又迅速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大半天,阳光渐渐穿透了浓雾,傲瑄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草甸子上,像铺了一层碎金。雾早就散得无影无踪,草叶上的露珠反射着耀眼的光,晃得她眯起了眼。她躺在软软的草地上,身下的草叶被压出一个小小的坑,身上盖着一件带着草木气息的粗布衣裳,那衣裳带着点阳光的暖意,裹着她,驱散了残留的凉意。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草叶的触感,软软的,带着点湿润。刚想撑着身子坐起来,胳膊却有点发软,她晃了晃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刚才的经历像一场模糊的梦。就在这时,她看到面前站着个老人——正是刚才扫地的那位。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补丁依旧醒目,头发胡子在阳光下泛着银辉,像是撒了层霜。他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可傲瑄心里却又怕又疑,小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衣裳,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心里琢磨着:“这爷爷是谁呀?他怎么会在这里?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去哪儿了?我怎么睡着了?蝴蝶姐姐呢?妈妈会不会找我?” 无数个问题像泡泡似的涌上来,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打转,让她越发困惑。
她张了张嘴,刚想发出声音问问,嘴唇动了动,还没等发出声音,老人脸上的笑意突然一收,眼神瞬间变得严肃起来,那和蔼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声道:“封!”
这一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傲瑄心上,又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刚清醒点儿的脑子瞬间又蒙了,眼皮再次变得沉重如山,像被灌了铅似的,怎么也睁不开。意识像被潮水卷走,又像被浓雾裹住,再次沉沉睡去。昏过去的前一秒,她分明看到老人眼里那抹藏不住的复杂——有惋惜,像对着一件可惜的珍宝;有坚定,像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像爷爷看她闯祸时的眼神,温柔又无奈。那眼神深深印在了她模糊的意识里,成了这次昏睡前最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