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愈发西斜,将那漫天漫地的栀子花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晞和穆离开了熙攘的主街,拐进一条临河的小巷。河风带着水汽吹拂而来,稍稍冲淡了那无孔不入的甜香,却也送来了更远处作坊里捣制花泥的、富有节奏的沉闷声响。
穆寻了处河岸边光滑的大石坐下,一条腿随意曲起,手臂搭在膝上,另一条长腿则舒展地伸着。他手里还剩半块栀子花酥,却不急着吃,只拿在眼前端详,米白色的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线条漂亮的手腕。那枚系着红绳的铃铛安静地垂在他右肩,偶尔因他细微的动作发出一两声极轻脆的、几乎要被流水声掩盖的叮咚。
晞没坐石头,他嫌凉,干脆变回了原身——一只通体粉毛、唯有耳尖和尾尖颜色略深些的九尾狐,个头不大,更像一只矜贵的、毛茸茸的宠物。他把自己团成一团,窝在穆脚边那片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青草地上,九条蓬松的长尾像一朵盛开的、过度绚烂的花,几乎把他整个身子都埋了进去。他眯着粉色的眼睛,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爪子里抱着的最后一点花酥碎屑。
“啧,原形毕露。”穆垂眸看他,金瞳里漾着毫不掩饰的调侃,折扇“唰”地展开,轻轻扇着风,“这么大一只了,还学幼崽卖萌?”
“要你管!”粉毛狐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不满声音,甩了甩大尾巴,故意把草屑和几片花瓣扫到穆的鞋面上,“本大爷这是接地气,享受自然!哪像你,坐个石头还要摆姿势,累不累?”
穆也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像他肩头的铃铛。他俯下身,折扇的末端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晞露在外面的、毛茸茸的耳朵尖:“是啊,我累。所以劳烦晞大爷您高抬贵尾,给我腾个地儿?”
那扇骨带着微凉的触感和穆身上特有的、清浅似竹似雪的气息袭来,晞浑身一僵,耳朵敏感地抖了抖,迅速把脑袋往尾巴里埋得更深,只瓮声瓮气地抗议:“……走开!没空!”
他心跳得有点快。穆总是这样,看似疏离,偶尔却又会流露出这种近乎狎昵的亲昵,像羽毛搔过心尖,痒得厉害,却抓不着实处。这种曖昧不清,让晞既沉迷又备受煎熬。
穆见他这副鸵鸟样,也不再逗弄,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河对岸那一片连绵的、盛放着洁白花朵的栀子田。风吹过,花浪起伏,宛如香雪海。
“说起来,”穆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慵懒调子,“这栀酥镇有个传说。”
晞的耳朵悄悄竖起来一点。
“传说古早时候,这镇上有个痴情的花妖,本体就是一棵栀子花。她爱上了一个凡人书生。”穆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书生也爱她,却碍于人妖之别,心中始终存有芥蒂。后来书生上京赶考,花妖便日日在此河边等候,用自身妖力滋养这片土地,让栀子花开得一年比一年繁盛,希望书生归来时,能见到最美的风景。”
“然后呢?”晞忍不住从尾巴里探出半张脸,粉色眼睛望着穆的侧影,“那书生回来了吗?”
穆侧过头,金色的眸子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深邃,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回来了。功成名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仆从。可惜,他身边还跟着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晞的心微微一沉。
“花妖远远看着,没有现身。她看着书生和他的新婚妻子指点着这片她耗尽心力守护的花田,称赞其美丽。书生对妻子说,‘看,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故乡奇景,香雪海。’”穆顿了顿,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自那以后,花妖便消失了。有人说她心碎而死,化作了这满镇的花泥;也有人说她是看开了,去了更远的地方。唯一留下的,就是这用栀子花制作酥饼的手艺,据说,最初的方子,就是那花妖赠予书生的。”
故事讲完了,河边只剩下流水声与风声。
晞沉默了一会儿,把嘴里最后一点花酥咽下去,才闷闷地说:“……真是个傻妖怪。”
“哦?”穆挑眉,“何以见得?”
“等一个心里对她存有芥蒂的人,还耗尽妖力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晞甩了甩尾巴,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最后人家压根没想起她,不是傻是什么?喜欢就去说啊,去抢啊!人妖之别算什么破借口!”
穆闻言,转过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直看得晞浑身不自在,差点又要炸毛,他才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金瞳弯起,泪痣生动:“我们小晞倒是性情中人。”他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怎么,若是换了你,便不管不顾地去抢了?”
“我……”晞一时语塞,粉色皮毛下的皮肤有点发烫。他若是真敢不管不顾,又何至于暗恋身边这只白狐狸几百年,还只敢在嘴上占占便宜?他悻悻地重新把脑袋埋进尾巴,嘟囔道:“……关你什么事!反正我不会像她那么傻!”
穆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吧,粉毛团子。天快黑了,找个地方歇脚。明日去青霖镇,让你见识见识那‘傻乎乎’的雨。”
晞不情不愿地变回人形,理了理自己珠光粉的衣袍,嘴里还在小声抱怨:“谁要见识那种雨……听起来就湿漉漉的不舒服……”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穆已经率先朝前走去,夕阳将那米白色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肩头的红绳与铃铛在暮色中格外醒目时,那些抱怨又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他快步跟上,与穆并肩而行。两人的衣摆偶尔会因为步调的接近而轻轻摩擦,九条粉尾与九条米白尾在身后不经意地交错晃动。
或许,淋点雨也没什么。他想。如果,是和他一起的话。
当晚,他们在镇上一家名为“栖花苑”的客栈住下。客栈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更是繁密,香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晞躺在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鼻尖萦绕不去的,除了花香,似乎还有穆身上那点清浅的气息,以及他讲述那个传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那只白狐狸,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超出朋友界限的感觉?
晞烦躁地抓了抓自己蓬松的粉毛,决定不想了。他抱起自己一条格外柔软的尾巴,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还是自己的味道最好闻!
隔壁房间,穆并未入睡。他支着窗,看着窗外庭院中沐浴在月色下的栀子花,手中的折扇无意识地开合。铃铛静静垂在肩侧。他想起白天晞听故事时那愤愤不平又莫名心虚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粉毛团子……心思倒是浅显易懂。
只是,有些窗户纸,戳破了,未必有现在这般有趣。
他金眸微敛,掩去其中深意。夜还长,路也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