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针

梅雨缠绵绵绵下了半月，青石板路面上浮着一层湿漉漉的光，仿佛整个苏州城都浸在氤氲的水汽里。林锦绣的绣坊“光阴绣”藏在平江路的一条支巷里，临河的木门推开时，会惊动檐角那串青瓷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与巷口传来的吴侬软语交织在一起，恍如时光倒流。

此刻，她正对着一幅《星河》双面绣做最后的收针。绣架上，丝线用了十二种深浅不一的蓝，从近乎墨色的深海到泛着银光的浅滩，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这幅作品是为下月的非遗创新展准备的，她投入了整整三个月的心血，每一针都仿佛在编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林锦绣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抬头望向窗外。巷子对面的咖啡馆里坐满了避雨的游客，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她想起外婆生前常说：“锦绣，苏绣的功夫不在手上，在心里。心静了，针才能稳，线才能活。”可如今，还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欣赏一针一线背后的时光？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推送了一条行业新闻：“宸星科技发布‘非遗元宇宙’计划，CEO周宸宣称将用数字技术复活传统工艺。”配图上的男人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站在发布会舞台中央，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林锦绣指尖一颤，绣针“啪”地断在绣面上，正好刺穿了银河中心最亮的那颗星。

三年前的非遗论坛上，就是这个周宸，在听完她的苏绣演讲后直言不讳：“林老师的手艺令人敬佩，但一根绣针能撑起多大的未来？如果传统不能拥抱科技，终将成为博物馆里的标本。”她当时气得将刚沏的碧螺春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湿了他放在桌面的产品草图。

如今，他竟要大张旗鼓地“复活”传统。林锦绣看着绣面上那道小小的裂痕，只觉得心口也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轻轻拔出断针，指尖抚过那颗被破坏的星辰，想起自己接手绣坊这些年的艰难：老一辈绣娘相继离去，年轻人不愿学习这枯燥的手艺，订单逐年减少，维持绣坊运转已是举步维艰。

“锦绣姐，你看这个！”助手小雨举着平板电脑跑进来，屏幕上正在播放宸星科技的宣传片。全息投影中的苏绣作品流光溢彩，针脚在虚拟空间中分解重组，配上激昂的音乐和炫目的特效，确实引人注目。但林锦绣却皱起了眉头——那画面里的绣品美则美矣，却失去了手绣特有的温度与呼吸感。

“他们这是要把苏绣变成电子动画啊。”小雨嘟囔着，“刚才还有个自称宸星科技的人打来电话，说要谈合作，我直接回绝了。”

林锦绣没有作声。她走到窗边，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帘。巷子深处，一个老人撑着油纸伞慢慢走过，伞面上的水墨荷花已被雨水浸得模糊。她想起外婆去世前拉着她的手说：“锦绣，针线活讲究心静，心乱了，针就拿不稳了。”

而城市的另一端，宸星科技总部会议室里，周宸刚结束一场唇枪舌剑的董事会。投影幕布上的“非遗元宇宙”蓝图精美绝伦，一位年长的董事却直言：“概念不错，但找谁来做内容？难道让程序员学绣花？”

助理低声汇报：“‘光阴绣’工作室拒绝了我们的合作邀请。”周宸下意识转动无名指上的银戒——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戒面边缘缠着几根早已褪色的苏绣丝线。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瞪着一双清亮眸子、敢当众给他难堪的绣娘，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把‘光阴绣’列为重点合作对象，我亲自去谈。”

夜幕降临，雨终于停了。林锦绣独自留在绣坊，对着那幅《星河》发愣。断针处留下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瑕疵，就像她心中那份对传统技艺未来的担忧，始终无法平息。她点燃一支檀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绣屏前萦绕不散。忽然，她想起外婆绣谱中的一句话：“瑕疵未必是缺陷，有时反而是突破的契机。”

灵感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她重新穿针引线，将断针处绣成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拖着细长的光尾，为静止的银河增添了一抹动感。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林老师，我是周宸。明日午后拜访，盼能与您一叙。”

林锦绣没有立即回复。她走到绣坊后院，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墙角的芭蕉叶上滚落几颗水珠，砸在青苔上悄无声息。她抬头望向夜空，云层散开处，几颗星星隐约可见。明天，将会是不同寻常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