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交点

那本墨蓝色的数学笔记本是在放学后才发现不见的。我几乎是跑着回到教室的，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敲打着。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铺在桌面上，我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那本子里不仅仅有课堂笔记，更多的是我私下里整理的一些超纲的、自己觉得有趣的难题和推导过程，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如果丢了，或者被谁捡到看到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种熟悉的、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恐慌感攫住了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仔细回想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我还在用，之后……之后好像就直接塞进桌肚了，难道是没塞好，掉出来了？或者被谁拿走了？这个念头让我胃里一阵翻搅。我在教室里徒劳地转了几圈，连垃圾桶都翻看了，依旧一无所获。一种巨大的沮丧淹没了我。今天真是糟透了，从早上那瓶墨水开始，似乎就预示着不顺。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这个损失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校服口袋里的硬物。是南砚借过的那瓶墨水的盖子。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南砚……他会不会看到了？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他那样对周遭琐事漠不关心的人，怎么会注意到我掉了一本笔记本？但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我还是决定去他可能去的地方找找看。篮球场没有，图书馆也没有。我站在教学楼大厅，有些茫然地看着通往天台的楼梯。那里通常很少有人去，尤其在这个时间点。鬼使神差地，我抬脚走了上去。

天台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傍晚的风立刻迎面扑来，带着一丝凉爽。然后，我看到了那个背影。南砚背对着我，蹲在地上，似乎正专注地看着什么。而在他身边，我那本墨蓝色的笔记本，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上，旁边还放着一盒白色的粉笔。我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竟然真的在这里，还帮我捡到了本子。

我正要开口叫他，目光却被他面前地面上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不是随意涂鸦，那是用白色粉笔精心绘制的一个函数图像。曲线流畅而精准，坐标轴、刻度、关键点标注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在旁边用秀逸的字迹写下了函数式和几句简短的注解。那是一个关于振荡衰减的复杂函数图像，是我最近在自学微分方程时接触到的一个有趣例子，我曾在笔记本的某一页角落里，用铅笔浅浅地勾勒过它的草图，并写下了自己的疑惑。

此刻，夕阳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整个天台上，也为他和他笔下的那个数学世界镀上了一圈温暖的光晕。他蹲在那里，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明亮？他正用手指轻轻点着图像上的某个点，低声自语着：“……所以这里的极值点，需要从这里代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那是一种完全沉浸在思维乐趣中的状态，纯粹而忘我。

我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出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南砚。不是那个在人群中礼貌疏离的学霸，不是那个对弄脏校服浑不在意的豁达同学，而是一个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火花的探索者。那光芒，比他身后绚烂的晚霞还要耀眼。我忽然觉得，早上那个因为一瓶墨水就惊慌失措的自己，和他此刻展现出的世界，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回过头来。看到是我，他脸上闪过一丝微小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常那种略带淡然的神情，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你的笔记本。”他指了指地上的本子，“掉在教室门口了。”

“……谢谢。”我走上前，弯腰捡起本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指尖触碰到封面冰凉的质感，心里却有些发烫。我犹豫了一下，目光忍不住又落回到地面那个庞大的函数图像上，轻声问：“这个……你看得懂？”

他挑了挑眉，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很有意思的函数。衰减和振荡的结合，边界条件处理得很巧妙。”他顿了顿，看向我，“你笔记本里只写了式子，没画图。我试着画了一下，感觉更直观。”

他竟然不仅看了，还看懂了，甚至动手画了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悄悄爬上我的心头，像是孤独航行了太久，终于遇到了一个能看懂同一张海图的人。我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指着图像上一条渐近线：“这里，如果改变这个参数，图像的形态会完全不一样。”我捡起一根粉笔，在旁边空地上飞快地写下一行演算过程。

南砚也蹲了下来，凑近了些，他的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他仔细地看着我写下的公式，眼神专注，然后拿起另一根粉笔，在我写的内容旁边补充了一个变换：“这样处理，会更简洁。”

我们就这样蹲在天台上，用粉笔在水泥地上写写画画，围绕着那个函数图像，讨论着参数的影响，收敛域，甚至引申到了一些相关的物理意义。我几乎忘记了自己不爱说话的习惯，忘记了紧张和局促，思维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话语也流畅了许多。他只是偶尔提出关键的点拨，或者在我卡壳时，用一个简单的公式引导我继续。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听我说，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鼓励和认同的光芒。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夕阳的颜色从金黄变成了瑰丽的橘红。当我们终于告一段落，看着地面上那片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和那个被我们共同完善了的图像时，一种充实的满足感充盈在我的胸腔。我站起身，腿因为蹲久了有些发麻，但心情却像是被这晚风洗涤过一样，轻盈而明亮。

南砚也站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发现了同类般的暖意。他忽然指了指地面上那个复杂的函数图像，在靠近我们站立位置的地方，两条曲线优雅地延伸，然后交汇于一点。“看，”他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个交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确实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数学交点。他顿了顿，目光从图像移到我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轻松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自然：“就像我们刚才在这里遇见。”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风的声音，远处街道的嘈杂声，全都褪去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猛地、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像是漏掉了一拍，停滞在胸腔里。血液“嗡”地一下涌上头顶，脸颊和耳根迅速烧了起来。交点……遇见……他只是打个比方吧？一个数学爱好者惯常的、用熟悉概念描述世界的方式。我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可是，那句简单的话，配合着他此刻平静却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神，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我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生怕被他看出我此刻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脸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早上那片墨迹的形状，和他此刻指着的那个数学交点，莫名其妙地在我脑海里重叠了起来。

“……嗯。”我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天台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之前的学术探讨带来的松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让人心慌意乱的紧张。

“不早了，回去吧。”南砚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失态，他语气如常地说道，然后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粉笔。我也连忙蹲下帮忙，动作却因为心绪不宁而显得有些笨拙。把粉笔盒盖好，我抱着我的笔记本，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下天台。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我看着前面他挺拔的背影，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这个交点，就像我们刚才在这里遇见。”

直到在宿舍楼前分开，我都没敢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低声道了别，就匆匆钻进了楼里。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我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怀里的笔记本似乎还带着天台上阳光的温度。我翻开它，看着自己曾经写下的那个函数式，眼前浮现的却是他用粉笔在地上画出的流畅图像，以及他指着那个交点时，被夕阳勾勒出的清晰侧影。

独一无二的墨迹。交错的函数图像。还有那句……像交点一样的遇见。开学仅仅一天，这个叫南砚的人，已经用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在我原本单调平静的世界里，留下了太多清晰而独特的印记。我摸出那瓶导致初遇的墨水，瓶身上的蓝色，在灯光下，恍惚间变成了他眼底深邃的黑色。今晚，注定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