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浮。
像被浸在腊月的冰河里，刺骨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髓，连魂魄都要被冻结。耳边是空洞的风声，又或许是宫殿深处垂死挣扎的呜咽。
忽然，几个清晰的字眼，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入他浑噩的意识里。
“……臣妾肚子里爬出来的龙凤胎当然是皇上的孩子，天下万民都是皇上的子民。”
是甄嬛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却比任何诅咒都令人胆寒。
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他想怒吼，想质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个无助的囚徒，被禁锢在自己腐朽的躯壳里。
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他曾经欣赏过的所谓“清高”，此刻却满是嘲讽。
“……眉庄的孩子，是温实初的。”
沈眉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股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荒谬感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撑爆。他爱新觉罗·胤禛，九五之尊，执掌天下生杀大权，自诩精明一世，竟被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替别人养了孩子，还将万里江山托付？天下第一可怜人，天下第一糊涂虫！
恨意如毒焰般焚烧着他最后的理智。若有幽冥，他定要化作厉鬼，让这些负他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无尽黑暗与怨恨的瞬间，一道凄绝的身影，带着决绝的烈焰，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蛮横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满头珠翠散落，额角鲜血淋漓，曾经盛满星火、明媚张扬的凤眸，只剩下焚尽一切的恨与绝望。
她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划破了他帝王生涯终局的死寂：
“皇上！你害得世兰好苦啊——！”
世兰……世兰……
是了，还有她。那个他亲手赐死，用一碗碗“欢宜香”断绝了她所有希望的女人。
他曾以为她狠毒，她跋扈，她倚仗家世，不敬皇后。可直到此刻，将死之时，他才惊觉，后宫粉黛三千，唯有她年世兰，对他捧出的是一颗不曾掺假的、炽热滚烫的真心。
她的爱，像最烈的酒，最灼的火，不懂掩饰，不加算计。她的坏，都坏在明处；而她们的好，却全都好在算计之中。
他为了所谓的朝局平衡，为了制衡年家，亲手掐灭了这团火。他给她无上荣宠，却独独吝啬给她最渴望的信任与子嗣。
“朕……负你……”
巨大的悔恨与心痛形成了狂暴的漩涡，将他的意识彻底吞噬。那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了尽头，尽头是年世兰撞墙自尽时，那抹刺目的红。
……
“皇上？皇上？该起了，今儿是殿选的日子，太后娘娘已在等候了。”
一个小心翼翼，却又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在帷帐外响起。
胤禛猛地睁开双眼！
刺目的明黄帐顶，鼻腔里萦绕的是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他僵硬地转动脖颈，映入眼帘的是织金绣龙的床幔，紫檀木雕花的龙床……这里是养心殿？
他霍然坐起，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紧致，充满力量，绝非他临终前那般干枯嶙峋。
“苏培盛！”他开口，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激动。
“奴才在！”帷帐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苏培盛那张恭敬谨慎，却明显年轻了许多的脸。
胤禛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破土而出。“今日……是什么日子？”
苏培盛虽疑惑天子为何有此一问，仍是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皇上，今儿是八月初二，殿选的日子，秀女们已在储秀宫候着了，太后娘娘也已驾临景仁宫。”
雍正元年！
竟是……竟是这一刻！
一切都还未开始，甄嬛、沈眉庄尚未入宫！而他的世兰……他的世兰还好好的活在翊坤宫里。
狂喜如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重活了一世，上天竟真的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更衣。”胤禛的声音瞬间恢复了帝王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朕要亲自去瞧瞧。”
他要去看看，那些前世将他蒙在鼓里，将他真心践踏的女人，今生，将如何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好戏”。
更要紧的是，他要去见那个，被他辜负了一生，唯一真心待他的女人。
宫人们鱼贯而入，恭敬地为他换上繁复的龙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冷峻、不怒自威的面容。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翻涌着历经一世轮回才能沉淀下来的痛悔、冰冷与杀伐果断。
甄嬛，沈眉庄……好，很好。朕倒要看看，这一世，没有朕的真心为饵，你们这出戏，还如何唱得下去！你们加诸在朕身上的耻辱，朕必当百倍奉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眸中翻涌的巨浪，抬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之上。
踏入殿选现场，太后已端坐其上，见他来了，微微颔首。
胤禛不动声色地坐下，目光如冰冷的鹰隼，扫过底下黑压压的秀女。他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让本就肃穆的气氛更添几分压抑。
一个个秀女上前，行礼，报上家世，然后在他淡漠的“撂牌子，赐花”或“留牌子，赐香囊”声中，或失落或欣喜地退下。
他的心思全然不在此。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既是在找那两个令他恨之入骨的身影，更是在急切地寻找那团他渴望重逢的烈火。
终于——
“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七。”
来了。
胤禛的目光瞬间凝结，冰冷的视线落在那个举止端庄，仪态万方的女子身上。前世，他欣赏她的稳重，她的才学，甚至一度属意她协理六宫。如今再看，那份“稳重”之下，藏着的是对他皇权的蔑视与背叛！
沈眉庄依礼参拜，声音清越，姿态无可挑剔。
太后显然颇为满意，含笑看向皇帝。
胤禛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分毫。他记得前世此刻，他问了“可曾读过什么书”，而沈眉庄对答如流，引得他称赞。今生……
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沈自山教女有方。留牌子吧。”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既然要报复，自然要将她们放在眼皮底下，才好慢慢清算。给她希望，再亲手掐灭，才是诛心之道。
沈眉庄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皇帝的平淡，但仍恭敬谢恩退下。
紧接着，那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名字被叫响。
“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七。”
胤禛的指尖猛地收紧，骨节泛出白色。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袅袅上前，低垂着头，行礼如仪。
“臣女甄嬛，参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两遍叫声之后，甄嬛声音清婉的响起，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就是这声音，在他临终前，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前世，就是这一句“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配上她那与纯元几分相似的容貌，让他心生涟漪，另眼相看。
而今，胤禛只是居高临下地、冰冷地审视着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虚伪与恶毒。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压下立刻下令将她拖出去碎尸万段的杀意。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不明白皇上为何独独对这位秀女如此沉默。
太后疑惑地侧目。
良久，在甄嬛额角几乎要沁出细汗时，胤禛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秀女甄嬛，殿前失仪，撂牌子，赐花。”
一言出，满殿皆惊！
甄嬛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那双酷似纯元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茫然与屈辱。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失”在何处？
太后讶异地看了过来：“皇帝？”
胤禛却不再看甄嬛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心中冷笑：这就受不住了？甄嬛，朕的报复，才刚刚开始。今生，朕连踏入宫门的机会都不会给你。宫外的日子，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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