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选的结果，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六宫。
皇帝独断，撂了那位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的甄氏秀女的牌子，却将沈氏指了位份不高的贵人。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皇上并未在景仁宫多留，连太后的询问都只略应了几句，便径直起驾，方向却不是养心殿。
御驾一路疾行，直奔翊坤宫。
苏培盛跟在辇轿旁，心头亦是惊疑不定。皇上今日太不寻常了，那甄氏秀女分明无可挑剔，却遭严斥摈弃；而此刻，皇上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底深处那抹几乎压抑不住的急切，更是他多年未曾见过的。
胤禛端坐辇上，袖中的手微微蜷紧。越靠近翊坤宫，他的心便跳得越急。不是帝王临幸妃嫔的从容，而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与灼热。他不断想起她撞墙而死时的惨烈，又想起她盛年时如牡丹怒放般的明艳张扬，两种画面交织，刺痛着他的神经。
世兰，朕回来了。这一世，朕绝不负你。
御驾在翊坤宫门前停下，未等宫人通传，胤禛已自行下了辇轿，大步踏入宫门。
翊坤宫内，华妃年世兰正斜倚在软榻上，把玩着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神情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今日选秀，又不知要进来多少莺莺燕燕，分薄她的恩宠。虽说她自信无人能越过她去，可心里总归是不痛快的。
“皇上驾到——！”
通传声骤然响起，带着一丝来不及准备的仓促。
年世兰一愣，美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皇上此刻不是该在选秀吗？怎会突然来她这里？她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鬓发衣襟，领着宫人迎了出去。
刚至殿门，便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已疾步走了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年世兰依礼下拜，姿态曼妙，声音依旧是那股子独有的、带着几分骄纵的甜腻。
然而，预想中皇帝平淡的“起来吧”并未响起。
她只感觉到一道灼热的、几乎要将她穿透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身上。那目光太过复杂，包含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沉痛、悔恨、失而复得的狂喜……竟让她一时忘了动作，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心头莫名一紧。
“都退下。”
皇帝的声音响起，比平日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苏培盛连忙挥手，带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胤禛一步步走上前，停在年世兰面前。他看着她乌黑浓密的发顶，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珠钗，看着她因维持姿势而略显紧绷的脊背……这是活生生的世兰，会笑会怒，会对他撒娇使性子的世兰，不是那个倒在血泊中，对他只剩下怨恨的冰冷尸体。
他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虚扶，而是直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双臂，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托了起来。
年世兰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微微踉跄，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让她心慌意乱。
“皇……皇上？”她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模样。
“世兰……”胤禛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颤抖。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红唇，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朕……来看看你。”
年世兰被他看得脸颊微热，心头那点因选秀而起的不快，此刻被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关注冲得七零八落。她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胳膊，娇声道：“皇上这般看着臣妾做什么？可是今日选秀，见了哪位天仙似的妹妹，觉得臣妾人老珠黄了？”
若是前世，胤禛或许会觉得她善妒，言语带刺。可此刻，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心酸。她所有的骄纵，不过是因为在意他。
他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她揽得更近，几乎要嵌入怀中。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呼吸相闻。
“胡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朕眼里，无人能及你分毫。”
年世兰彻底怔住了。皇上从未对她有过如此亲昵乃至……脆弱的姿态。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恩宠赏赐，都带着施舍与权衡。可此刻，她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依赖的情绪。
“皇上……”她呐呐无言，满腔的骄纵化作了一团柔软的云。
胤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松开她一些，但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柔荑，牵着她走向内殿。
目光扫过殿中熟悉的陈设，最后，定格在窗边那尊精致的鎏金异兽纹铜香炉上。炉孔中，正袅袅逸出缕缕熟悉的甜香。
欢宜香！
胤禛的眼神骤然一冷，锐利如刀锋。
年世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香炉，以为他喜欢，便笑道：“皇上赏的欢宜香，臣妾日日都用着，这香气，六宫独一份呢。”
她语气中带着被独宠的得意，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胤禛的心口。
他猛地转头，看向她依旧明媚的笑脸，那笑容越灿烂，他心中的悔恨就越深。他赐予的，是荣耀，也是穿肠毒药，断绝了她身为母亲的全部希望。
“以后不必用了。”胤禛开口，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年世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错愕地看着他：“皇上？”
是她今日做错了什么？还是皇上终于厌弃了她，连这独一份的恩宠都要收回？
胤禛看出她的惊惶与失落，心知她误会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此香于女子身体有损，久用恐难有子嗣。是朕……从前思虑不周。”
他无法说出前世的阴谋与算计，只能将此归咎于“思虑不周”。但废除它的决心，不容动摇。
年世兰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美眸，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身体有损？难有子嗣？这……这竟是皇上亲口所说？
震惊之后，是滔天的委屈和后怕。她多年来无子，宫中私下非议甚多，却原来……竟是因为这日日燃着的“恩宠”？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唇，胤禛心中痛极。他伸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体的微颤，在她耳边许下重若千钧的承诺：
“世兰，信朕。朕会给你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朕会让你成为这大清最尊贵的女人，再无人能欺你，负你。”
年世兰伏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混杂着那一丝令她心安的温暖。皇上的话如同惊雷，炸得她心神俱震，可这怀抱却又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沉溺。
她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如此，但这前所未有的坦诚与维护，像一道暖流，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与疑虑。
她伸出双臂，紧紧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入他的龙袍之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地回应：
“臣妾……信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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