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被戳破心事的清晨后,日子仿佛被浸入了一种粘稠而微妙的琥珀之中。流光不再咄咄逼人地追问“考虑”的结果,而是将那份执拗的深情化为更密不透风的日常。
岁痕头痛发作的频率悄然增加,虽然每次他都试图掩饰,但流光总能第一时间察觉。他的手法越来越娴熟,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微凉力道,按在岁痕的太阳穴上,也按在他日益焦灼的心上。
岁痕嘴上依旧不饶人。“轻点!你是按穴位还是谋杀?”“啧,手这么凉,离我远点。”“流光你是不是闲的?医院没病人了?围着我转什么转。”
流光通常只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有时会淡淡回一句:“嗯,闲。”或者更直接地:“嗯,就围着你转。”
这种对话成了常态。岁痕的嫌弃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仿佛不这样,就无法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名为“兄弟”或“家人”的界限,就无法抵挡内心那快要决堤的洪流。
直到一个深夜。岁痕又一次从模糊的视线和钝痛中挣扎醒来,冷汗涔涔。他甚至没来得及出声,睡在旁边地铺上的流光已经瞬间起身,台灯暖光晕开,照亮他紧绷的侧脸。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询问或喂药,只是沉默地打来温水,用毛巾细细擦去岁痕额颈的冷汗。他的动作极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握住岁痕微颤的手,在床边坐下,将额头深深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岁痕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沉重。
“岁痕……”流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从交握的手背下方传来,闷闷的,失去了所有平时的冷静和游刃有余,“别硬撑了……我都知道。”
岁痕的心猛地一沉,所有试图掩饰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
“我知道你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我知道你有时候会看不清楚……我知道你怕。”流光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但眼神却像绝望的困兽,死死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我们去医院,好好检查,好不好?算我……求你。”
那个“求”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岁痕心脏最软处。那个永远骄傲、永远成竹在胸的流光,在求他。
岁痕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贯穿了自己几乎全部生命的人。那些平日脱口而出的、带着自卫性质的嫌弃,此刻仿佛变成了镀金的糖壳,在对方赤裸的哀恳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他仿佛听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咬碎了才尝到里面裹着二十年不敢说出口的,不仅是流光的心事,更是他自己深藏的恐惧与依恋,而那最深处,竟是流光破碎的哀鸣:“求你为我活成俗人。”
不求你名留艺术史,不求你惊才绝艳,只求你为我,怕一次死,惜一次命,像个最普通的俗人一样,贪生怕死,留恋人间烟火,留在我身边。
岁鼻尖一酸,猛地别开脸,泪水却抢先一步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他终于是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全面的检查安排得很快。流光动用了所有资源,请来了院里最好的神经内科专家。岁痕像个精致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推入各种仪器中。每一次检查,流光都紧紧跟随着,他的脸色甚至比岁痕还要苍白,唯有握着岁痕的手,坚定而用力,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而煎熬。终于,专家拿着厚厚的报告单走进来,眉头微蹙。
流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从目前的影像学和各项生化指标来看,”专家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并没有发现明确的占位性病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肿瘤迹象。”
流光猛地松了一口气,几乎站立不稳。
“但是,”专家的话锋一转,两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患者有明显的神经功能紊乱症状,头痛、偶发视觉模糊,这可能是非常前期的神经系统功能性问题,或者是某种罕见病变的极早期,现有的影像技术还无法捕捉到确切的形态学改变。简单说,不能完全排除未来发展的可能性,但目前,没有确诊脑癌的依据。建议定期复查,密切观察,同时对症治疗,缓解症状。”
不是脑癌。至少现在不是。
巨大的庆幸感冲刷着流光,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紧紧抱住岁痕,声音哽咽:“听到了吗?没事,现在没事……”
岁痕靠在他怀里,悬着的心缓缓落下,但心底深处,那丝莫名的、对未知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专家那句“不能完全排除”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了那里。
但此刻,在流光失而复得的狂喜拥抱里,岁痕选择暂时忽略它。他抬手,轻轻回抱住流光,低声道:“嗯,听到了。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了,笨蛋。”
流光却抱得更紧,在他发顶落下一个颤抖的吻:“不行,还是要盯着你。定期复查,一次都不能落。还有,不许再熬夜,不许太累……”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叮嘱,岁痕闭上眼,将脸埋进他带着消毒水气息的颈窝。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虚惊一场。也许他们真的可以拥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