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紧暂避

《醒世报》的号外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沪上激起了千层浪。租界内外，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永兴洋行的恶行。工部局门前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群情激愤，要求严惩永兴洋行，停止侵占民地。

然而，风暴中心的沈家小院，却陷入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沈砚辞坐在书房里，窗外是难得的明媚春光，但他心中却无半分暖意。报纸就摊在桌上，那些白纸黑字是他亲手提供的证据，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视线。他知道，反击很快就会来，而且必定是雷霆万钧。

陆峰年那日送完图纸后便如同人间蒸发，只托车夫带回一句口信：“风紧，暂避。”

沈青芜也因戏班临时有赴外地的堂会，离开了沪上。此刻，沈砚辞能依靠的，似乎只有他自己，以及那支刻着“守拙”的钢笔。

最先来的不是洋行的人，而是租界巡捕房。

两名穿着制服的华捕，态度还算客气，但语气不容置疑：

“沈先生，工部局和巡捕房需要您去协助调查，关于报纸上刊登的图纸来源，以及……您是否涉嫌窃取商业机密。”

沈砚辞心下了然，这是洋行的倒打一耙。他整理了一下长衫，平静地站起身：

“图纸真伪，自有公断。我跟你们去。”

他被带到了巡捕房的问讯室，问题尖锐而充满陷阱，反复追问他是如何得到那份详细图纸的，是否与赌场的盗窃案有关。沈砚辞谨守底线，只承认提供了自己基于洋行原始草图的分析，对图纸来源一概推说不知，将所有可能牵连陆峥年的线索都挡了回去。

问讯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因证据不足，巡捕房只能将他释放。但沈砚辞明白，这仅仅是开始。

当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巷口时，发现老张记的摊子又被砸了，这次更彻底，连炉灶都未能幸免。邻居们看到他，眼神复杂，既有同情，也有畏惧，纷纷避让开来。一种无形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将他包围。

回到家，管家红着眼圈告诉他，上午有好几拨陌生人来“拜访”，语气凶恶，虽然被邻里暂时拦了回去，但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更糟糕的是，之前联系好的几家建材行，都派人来委婉地表示，无法再为他提供修缮旧宅的木料和砖石。

经济与社交的双重绞杀，悄然收紧。

深夜，书房灯下。沈砚辞摩挲着“守拙”二字，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守拙”，是祖父的教诲，是匠人的本分，是不同流合污的坚守。可当恶势力不按规矩出牌，当坚守换来的只是步步紧逼，这“拙”，又该如何守下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祖宅倾颓，看着姐姐和朋友们因自己而陷入险境？

他铺开一张新的图纸，却久久无法落笔。墨汁在砚台中渐渐凝固。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沈砚辞心中一紧，警惕地走到窗边，透过缝隙，他看到苏望舒戴着宽檐礼帽，帽檐压得极低，正对他快速打着手势。

他连忙打开侧窗，苏望舒敏捷地翻了进来，带进一身夜露的微凉。

“沈先生，你没事吧？”

苏望舒摘下帽子，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巡捕房那边我打点过了，他们暂时不会再来麻烦你。但洋行动了真怒，他们买通了青帮的人，恐怕……会用更下作的手段。”

沈砚辞心中一沉：

“他们还想怎样？”

“他们放出风声，说你手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诬陷你与革命党有牵连。”

苏望舒压低声音，

“这是要下死手！租界当局对这种事最为敏感。”

沈砚辞倒吸一口凉气。这已不再是商业纠纷或地痞骚扰，而是足以抄家灭门的政治构陷！洋行这是要将他彻底置于死地。

“为今之计，不能坐以待毙。”

苏望舒目光锐利，

“他们断你建材，我们就另辟蹊径。我在苏北认识一些朋友，可以做些木材和砖瓦生意，虽然路途远些，但料子实在，价格也公道。只是……运输进来需要打通些关节，这需要时间和钱。”

“钱不是问题，我还有些积蓄。”

沈砚辞立刻道，

“只是这关节……”

“我来想办法。”

苏望舒斩钉截铁，

“还有，陆兄临走前托人给我带了信，他说如果你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可以去城南的‘济世堂’药铺找一位姓秦的老郎中，就说……是‘守拙先生’让你来抓一副‘安神汤’。”

“济世堂……秦郎中……”

沈砚辞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稍安。陆峰年虽然不在，却早已为他留下了后路。这纷乱的世道，这些萍水相逢却又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他此刻最大的慰藉。

“望舒兄，多谢。”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苏望舒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同道中人，何必言谢。乱世如潮，我们这些不甘随波逐流的人，若再不互相扶持，岂有活路？”

他重新戴好帽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沈砚辞关好窗，回到书桌前。他再次拿起那支钢笔，心中的迷茫与彷徨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所取代。“守拙”并非退缩与懦弱，在豺狼当道的世道里，坚守初心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智慧，甚至需要借助力量。

他重新铺开图纸，这一次，笔尖毫不犹豫地落下。他不仅要画出旧宅修缮的蓝图，或许，还要为自己，为身边人，画出一条能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