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是一种能吞噬所有声音和色彩的白。
淮序在这样一片苍白里躺了三天。脑中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清明。前世的记忆如同沉入湖底的宝藏,清晰,冰冷,沉重。他看着天花板,一遍遍重温着那些画面——哥哥在车祸中惊愕的脸,在法阵前绝望的泪,在血泊中逐渐涣散的眼神……还有更早之前,那个分离午后,自己被强行掰开的手。
每一帧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也记起了自己每一次的偏执与疯狂,记起了那最终导向毁灭的、名为“爱”的业火。
这一世,他们不再是血亲,而是邻居,是青梅竹马。命运似乎给了他们一个更温和的起点。哥哥白序,依旧是那个温和、干净、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少年,生活在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庭里,前程似锦。
而自己呢?
淮序抬起手,看着自己年轻、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经染过血,也曾紧紧拥抱过逐渐冰冷的躯体。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他害怕了。
他害怕一旦说破,那跨越轮回的沉重会吓跑这一世尚且“正常”的哥哥。他害怕自己骨子里的偏执会再次不受控制地焚毁一切。他更害怕,重蹈覆辙。
出院那天,阳光有些刺眼。白序早早等在医院门口,见他出来,立刻上前,想扶他又有些犹豫,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关切和未散尽的愧疚。
“头还疼吗?”白序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
淮序看着他,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然后扯出一个略带苍白的、属于“淮序”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死不了。就是耽误小半个月,功课要被你这书呆子甩得更远了。”
他刻意用了他们之间最常用的、带着竞争意味的语气。
白序愣了一下,明显松了口气,也回以一笑:“等你好了,笔记借你抄。”
“谁要抄你的。”淮序哼了一声,率先朝前走去,步伐看似与往常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旧日与新生的裂缝之上。
回归校园后,淮序的表现“正常”得让白序渐渐放下了心头大石。他依旧是那个球场上锋芒毕露的王牌,是课堂上让老师头疼的聪明鬼,是会和白序抢午餐里最后一块红烧肉的“死对头”。
但只有淮序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看着白序和同学讨论问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会想起第一世他病弱时哥哥紧抿的唇线。他看着白序在图书馆阳光下安静的侧脸,会恍惚看到第三世那个在公寓里消沉麻木的背影。每一次看似随意的勾肩搭背,都需要他用尽全力去克制手臂想要收紧、将人彻底揉入骨血的冲动。
他的目光,开始如同最隐秘的蛛丝,无声地缠绕着白序。他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留意着他与每一个人的交谈距离,记忆着他每天便当盒里的菜色。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表面的打闹,他想要了解这一世白序所有的喜好、所有的烦恼、所有不为人知的瞬间。
他开始用一种更迂回的方式介入白序的生活。
白序物理竞赛前压力大,胃口不好。第二天,淮序就会“恰好”带多了他最喜欢的那家老字号的虾饺,用嫌弃的语气说“我妈非让我带的,吃不完,便宜你了”。
白序下雨天忘记带伞,被困在教学楼。不出五分钟,淮序就会浑身湿漉漉地跑来,把伞塞给他,嘴里骂着“你这脑子除了做题还能记住什么”,然后扭头冲进雨里。
他甚至开始“戒掉”了那些过于危险的街头赛车,收敛了部分过于张扬的锋芒。因为他记起了前世白序因他而遭受的非议和恐惧。他想让这一世的哥哥,至少能因为拥有一个“不那么糟糕”的朋友,而少一些烦恼。
这些改变细微而悄然,白序将其归结为“淮序长大了,懂事了”,或者干脆是“被篮球砸了一下,转了性子”。他享受着这份变得更为熨帖的友谊,心中的愧疚也渐渐被欣慰取代。
他看不到,在他低头做题时,身旁那个假装睡觉的淮序,正透过臂弯的缝隙,用那双盛满了轮回与克制的眼睛,贪婪地凝视着他。
他也感觉不到,那看似平静的友谊之下,汹涌着怎样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爱的暗海。
淮序将自己重新锚定在“最好的朋友”这个安全的位置上。他以为,只要不说破,只要维持现状,只要他能克制住灵魂里叫嚣的占有欲,这一世或许就能走向一个不同的、温和的结局。
他以为,沉默是守护,是赎罪,是避免重蹈覆辙的唯一途径。
他却不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无论表面覆盖多少沉默的土壤,终会破土而出。而压抑得越久,爆发时,便越是毁灭性的。
缄默,成了包裹着惊雷的、最危险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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