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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上的她

棋盘上的她

京州以北,冷雾笼罩着低矮的山岭,汽车碾过蜿蜒的 京州以北,冷雾笼罩着低矮的山岭,汽车碾过蜿蜒的盘山公路,在扬起的尘埃中停在“向阳福利院”褪了色的铁门前。门边的蔷薇稀稀落落开着最后几朵,染着枯败的焦黄。门内倒是喧哗沸腾,十几个孩子在院中追逐叫嚷,像池塘里一尾尾投食时刻亢奋抢食的鱼苗。

唯有一个孩子,逆着声浪,坐在灰扑扑的台阶顶端。远远地,只看到一团孤零零的单薄影子,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褪色成灰蓝的旧外套,两条小细腿悬着,晃啊晃。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门口停下的陌生汽车和走下来的人。

时遇站在破败院门投射下的阴影里,目光扫过院内争相讨好挤到院长身边的孩子,如同挑选橱窗里合乎心意的货品。嘈杂声中,最终他的视线却越过那些兴奋的小脸,牢牢钉在台阶上那个漠然的背影上。他抬手,对身后跟着准备上前招呼的助理做了个噾声的手势,径直穿过喧闹前庭,脚步落在凹凸不平的旧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回响。

他最终停在那级旧台阶底端。喧闹被微妙地隔开几步,这里意外的安静。空气里只有远处孩子们的尖笑,风擦过老槐树枝叶的簌簌声,还有她微不可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不高,像怕惊飞枝头一只倦鸟。

那悬在台阶边缘晃荡的细腿停住了。她极慢地转过头。一张小脸,枯黄的头发细细软软扎成个歪斜的小辫子,大概自己胡乱扎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显得有些蜡黄,下巴很尖。真正攫住时遇目光的是那双眼睛,深潭一样,黑得没有一丝光透出来,映不出此刻的天空,也映不出他考究风衣的倒影。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既无孩童应有的羞怯好奇,也无恐惧闪躲,甚至没有一丝对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该有的探询。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静默,仿佛枯井深处沉淀的年月。

那眼睛只看他短短一瞬,随即又转回去,重新望向院中某处虚空。声音很轻,没什么力气,却奇异地清晰地送进他耳里:“没名字。他们叫我小夏。”她顿了顿,或许是补充一个解释,语气依旧平板无波,“来的时候是夏至。”

夏至,一个炽热起始的节气,却成了她被抛弃的日子。时遇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平滑冰面下倏忽游过的小鱼阴影。

“小夏?”他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舌尖品着这两个字的音节,目光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唇角缓缓向上提起一个温煦的弧。“名字也太粗糙了。”他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一些,如同拂过冷硬石头的温泉水,“既然夏至来了……以后,你就叫时夏。”

“时夏……”她终于再次转过头,那双深潭般无波无澜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声音虽小,却清晰地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没有惊呼,没有欣喜的跳跃,甚至没有疑问。只是看他的眼神里,那些沉厚的、死水般的幽暗深处,终究是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投下一丝难以解读的涟漪。像一颗几乎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子,突兀地投入了这片枯寂已久的水潭中央。

时光是无声的刻刀,也是华丽的油漆。十二个寒暑轮转,时夏早已不是那个缩在福利院旧台阶上,晃荡着一双细腿的单薄影子。此刻,她立在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前,俯瞰着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过的植物几何图样。夜色如同浓稠的丝绸温柔地覆盖下来,远处城市连绵不断的灯火,是她这十二年新生的背景。

“准备得怎么样了?”背后传来温和的询问。

时夏转过身,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少女面对长辈时该有的紧张与期盼。“差不多了,老师下午刚走。”她声音清越,不复当年的喑哑低微,语调控制得柔顺乖巧。

时遇缓步走到灯光更明亮的会客区,考究的沙发与厚实的地毯无声地宣告着财富的底蕴。他姿态松弛地坐下,目光停留在时夏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自己最完美作品的温和审视。“你老师跟我说,你最近几个小节的技巧处理有些急切。”

时夏微微垂首,细密的睫羽恰到好处地在下眼睑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是一个介于顺从与羞涩之间的微表情,练习了千百次,已成本能。“有些段落……确实还不够娴熟。”她轻声承认,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丝绸长睡裙的一角,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时遇笑了笑,并未深究。“要的是情绪的控制,小夏,”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傍晚的闲适天气,“‘德彪西’的月光,沉下去才有质感。就像看人看事,表面波澜不惊,下面的心思才能活络。”他端起旁边矮几上佣人刚放下的薄胎瓷杯,里面是醒好的白葡萄酒。指尖晃了晃杯身,动作优雅流畅。杯壁挂满澄澈的珠泪,折射着顶灯温暖的光晕。

时夏依言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态端正却不过分拘谨。沙发软硬适中,包裹感极好。“叔叔说得对,是我浮躁了。”她的声音里揉进一点恰到好处的懊恼。

时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如同凝望一池平静无波的深潭。“今天,”他浅啜了一口杯中液体,入口冰凉微酸,“京大那边来了电话,建筑系那边的手续,下周应该就能完全定下来了。”

时夏抬起头,灯光落在她眼中,清澈明亮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那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的一星火灼亮光被他敏锐地捕捉到,却又在她完美的克制下沉寂下去,瞬间被满满的感激覆盖。“太好了!谢谢叔叔!”她几乎是雀跃着轻声说了一句,随即又飞快地抿了抿唇,似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脸上泛起浅浅红晕,声音又低下去,带着一点犹豫,“只是……要住校了……”

“舍不得?”时遇放下杯子,冰凉的杯壁在指腹留下短暂痕迹。他微微后仰靠着沙发背,姿态有些疏懒,话语却精准,“舍不得……谁?”

那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刹。时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用力压住了丝滑的睡裙面料。那点因录取信息而带来的真实喜悦,在她眼中飞快地扭曲、变形,被一种更符合当前情境的情绪所取代。她垂下头,长长的头发从颊边滑落,堪堪遮住小半张脸,声音更轻,轻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被点破心思的窘迫无措:“这里……有叔叔。”停顿了一下,似是终于鼓起一点勇气,抬起的眼眸,润湿得像被雨雾笼罩过的黑曜石,亮得惊人,却也清晰地烙印着一种努力压抑的、近乎挣扎的依恋。

她没有躲闪,就那样带着点委屈,也带着点执拗地看着他。

室内只剩下古董座钟走动的滴答声,不疾不徐,机械地切割着沉寂的空气。时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淡倾听的模样。这场景在这十二年间上演过太多次——她学业有了进步,得了奖赏,或是像此刻这般,即将有一个大的变动。每一次,她总会适时地展现出这种混合着孺慕、感激和若有若无的复杂情感。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像是精心调配过的香料剂量,足以让他嗅到那缕期待的香气,却绝不浓郁到使人皱眉。

初时,这笨拙的演出几乎带着明火执仗的可笑,像幼兽摊开柔软腹部的陷阱,一眼便能看穿那背后隐藏的试探和索求。他耐心旁观,看一个稚嫩的小女娃如何揣度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放出手里的鱼线,如同在深水边缘试探的渔童。后来,这份演技渐渐纯熟,她明白了分寸的妙处——那感情既要让他清晰地接收到,仿佛一股温热的呼吸吹拂在掌心上;却又不能过于炽烈,必须裹上羞涩和压抑的纱衣,留下供人品味、惹人猜想的余地。这欲言又止的诱惑,远比直白的拥抱更有力量。

“长大了,总要离开的。”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缓,却像一块投入池水的坚冰,瞬间驱散了所有被小心翼翼营造的朦胧暖意。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夏精心描绘的脆弱表象,落在她深埋着的坚硬内核上。“好好准备升学宴,衣服已经让刘师傅送过去了。”

时夏微微一怔,脸上那点泫然欲泣的脆弱如同潮水般褪去,快得几乎不留痕迹,只剩下最基础的那层柔顺。“好,我知道了。”

时遇站起身,颀长的身影笼罩下来。他抬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低垂的发顶,像要给予一个安抚的轻抚,却又在即将触及时悬停了一瞬,最终只是随意地划过,仿佛只是整理一下衣摆褶皱的惯性动作。“别练太晚,”他走向书房门,“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闷而轻巧的回响。偌大的书房里,只剩时夏一人独自留在那片奢侈的真皮沙发构成的小岛上。头顶水晶灯流光溢彩,照亮她脸上所有情绪的瞬间转变。方才的柔弱、依恋、挣扎全都消失无踪,那双被时遇称赞过像沉静古井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也清晰地映出她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笃定。

她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一场硬仗?的确。而今晚的功课,才刚刚开始。

璀璨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炫目的光芒,如同无数星辰同时坠落人间,照亮了整座奢华宴厅。巨大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映着室外精心打理的花园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灯带,更显得内里富丽堂皇如仙境。空气里馥郁着名酒香氛的气息、昂贵雪茄烟丝的余韵,还有高级晚宴食物温热精妙的味道,共同交织成一种属于财富和权势的独特氛围。巨大的花墙以最新鲜昂贵的空运鲜花搭建而成,作为背景烘托着今晚的主角。香槟塔折射着璀璨光芒。

这是时氏集团掌舵人为他的养女时夏考入顶尖学府而举办的盛大升学宴。衣香鬓影,冠盖云集。时夏穿着一条名师工作室送来的高定礼服裙,象牙白的底子上流淌着莹润的光泽,像是凝固的月华被巧妙地裁剪成形。细细的吊带勾勒出少女玲珑的肩颈线条,丝绒质地的腰带轻轻收束,衬出纤细却有力的腰身,绸缎的裙摆从臀部以下流畅垂坠,优雅地散开,行走间仿若月光流淌。头发被精心挽起,只留下几缕精心设计的卷发自鬓边垂落,衬得她肤白如玉。

她端着水晶杯,站在环绕贺喜的人群中心。杯中是澄澈的香槟,细腻的气泡持续不断地上升、破灭。唇角漾着无懈可击的浅浅笑意,目光柔顺地迎向每一道投向她的、充满赞叹或审视的目光。时而颔首,时而低语,姿态娴雅,言谈有度。十二年来那些名目的昂贵训练似乎都在这一刻凝聚于此——姿态、语速、眼神,无一不是最完美的范本。

没有人会在意她那灰暗如尘土的过去。那些阴冷的记忆,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在层层的优雅与得体之下。此刻,所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裹挟着赤裸裸的艳羡、估价和考量。每一束目光,都在无声中夯实着她的位置,一个崭新的、光芒万丈的位置。

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那股压抑了太久的得意和满足,像岩浆终于冲破了坚硬的地壳缝隙,炽热滚烫。她微微侧过脸,避过正面投来的灯光,目光飞快地扫过觥筹交错的奢华景象,眼底一丝冰冷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快得足以逃过任何人的注意。

终于,这是她凭自己一丝一缕努力攥取来的世界。光芒万丈,不容质疑。

恰在此时,一抹挺拔的身影分开祝贺的人群,径直朝她走来。

是苏明宸。

苏氏集团的少东,年轻,英俊,野心勃勃的眼神被极好的教养包裹着。他是这座浮华世界里另一个耀眼的存在,也是时遇这盘棋局上另一枚重要的子力。或者说,是那盘棋上,指向时夏下一步落子的关键位置。

“时小姐,”苏明宸笑容明朗得体,话语中透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恭维,“恭喜你。这套礼服很美。”他的目光坦诚地滑过她的脸庞和肩颈线条,不含狎昵,却充满了明确的欣赏。

时夏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却绝不显得小家子气。“苏先生客气了。”她微微举起杯,杯中的气泡活泼地跳跃着,“谢谢您能来。”声音温软清透,如同一滴剔透的水珠落入暖玉盘中。

两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年轻,漂亮,背后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庞大财富和权势背景。无数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无声的评估和了然。人群中,时遇远远站着,指间也夹着一支纤薄的郁金香杯。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没有丝毫变化,温和依旧,如同面具般牢固。可若有人能看清他眼底最深处,便会发现那笑意并未完全传递上去,仿佛一束光芒在通过一层极薄的、冰凝的介质后,只剩下一层虚浮的、微冷的壳。

他似乎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时夏对苏明宸巧笑倩兮,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回应周围艳羡的低语。那层冰壳下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幽微难辨,或许是被精心打磨过的棋子如此称手所带来的满足,或许也混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时间随着杯中不停被斟满又渐渐减少的酒液流逝。宾客的喧哗在微醺的光线里渐渐浮起一层薄纱。时夏借口离开了一下,轻盈地走向宴会厅边缘连通露台的弧形玻璃门,一丝微凉的夜风试图透过她光裸的肩膀侵入。

背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跟上。

“累了?”时遇的声音在露台幽暗处响起,比身后的喧嚣更清晰,像一块沉入墨池的玉。

时夏转过身,肩膀下意识绷紧了些许,又在她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下,缓缓放松。露台上的光比厅内暗淡许多,只靠远处花园投射灯的光晕勉强勾勒,让她脸上的表情蒙上了一层薄纱。

“还好,”她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夜风吹过的轻柔,“就是有些闷,透透气。”

他走到了她身边几步远的位置,没有靠得太近,一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站姿随意却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力。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城市起伏的天际线灯光,那些密集的光点如同星河坠落,映在他沉静的眼底。露台沉寂片刻,只有厅内隐约传来的音乐和人声如潮汐起落。

“他不错。”时遇忽然开口,语气是陈述句,没有丝毫疑问,指苏明宸。

时夏的心跳在胸腔里不易察觉地撞了一下。终于要来了吗?这步被预设好的棋?她侧过头看他,夜风拂动她垂下的几缕发丝,掠过脖颈肌肤。她在等待着。指尖微微抵着冰凉的大理石栏杆。

“你也是,”时遇继续说,语意不明地顿了顿,像是在衡量某个决定,又像是在给她反应的时间。“苏家老爷子提过联姻的想法,话是递到我这边了。”他的目光终于从远处移开,落回时夏脸上。光线很暗,但他似乎在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弧度变化。露台的灯带在他眼中投下两点针尖般清亮的光芒。“所以想问问你,”语速放得很慢,仿佛带着一丝温度,“小夏,你……愿意吗?”

“联姻?”两个字从她舌尖吐出,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惊讶。她的手从栏杆上抬起,下意识地想去挽什么,却握了个空,只徒劳地停在夜风里一瞬才放下。她微微侧过身,身体很自然地、极其微小地向时遇的方向倾过去一点。这是她练过千百次的角度,能将那种依赖和信任最大限度地展现出来。声音里的委屈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泪光:“叔叔……”她低声叫他,语尾带一点鼻音,“我不要。” 她停顿了一下,让那句否决的回声在空中悬停一息,才用更低、更软、仿佛承受着巨大艰难的声音补充,眼睛近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里像盛满了挣扎和哀伤,“我想……我想一直……留在您身边。”

夜风微凉,吹得露台上的阔叶植物沙沙作响。远处的车流声如同低沉的潮汐。时遇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接受着她目光的灼灼。那目光像是穿透了她的瞳孔表层、泪意的伪装、微蹙的眉头、依赖的细微肢体动作……直直望向她的眼底最深处——那片她以为掩饰得绝无破绽的深邃处。

这沉默如同沉入了墨黑的寒潭。他的眼神太过专注,也太过澄澈。时夏的心跳在寂静中变得异常清晰有力,像是被困在狭窄胸腔里的野兽咚咚撞击着栏杆。方才表演投入带来的泪意仿佛瞬间被抽干。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慌,如同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刺透了她伪装的表皮。

就在那恐慌几乎要凝不住她脸上的表情时,他忽然缓缓提起了唇角。

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你还能一直陪着我?”他重复她的话,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时夏一怔。一丝最幽微的迟疑,或者说是对这突然转折的措手不及,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底滑过,如同流星划破短暂的死寂黑夜,瞬间熄灭。快,但足够被眼前这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捕捉。

“怎么不能?”她立刻回应,声音里带着一种强自振作的迫切和似乎受到了质疑的委屈,“我当然能!”那分迫切太真,反倒像掩饰。

时遇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又或许只是光影的错位。“好啊,”他点点头,语气异常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个平淡无奇的事实,“那你留下来陪我。”

一瞬间,时夏感到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冷凝了一瞬。露台下方花园的射灯在他眼中反射出两点过分清明的光,映出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愕与茫然。留下来?陪?就这样?这意味着什么?

这念头像一道淬了寒冰的闪电,狠狠劈中了她的脊椎深处。十二年来,她所有的小心翼翼,精密的谋划,一次次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镜子练习如何让眼中的情感更真、更动人却更不可捉摸……难道就要终结于这一句“留下”?

不行。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加汹涌的决绝之火覆盖。她怎么可能就此被困在这看似温柔的鸟笼里?那个七岁台阶上被随意赋予名字的小夏早已腐烂了。

所有的恐慌、迟疑、惊讶,被她瞬间碾碎。她没有退路,也绝不回头。

“那……”时夏迅速稳住心神,脸上挤出一抹更深的依赖笑容,声音里带上一丝委屈的嗔怪,“叔叔别开我玩笑了。我总要先……去把书读完呀。”她微微嘟起唇,这表情让她多了几分真实的少女气,“总不能赖在家里让你养一辈子。”

“嗯。”时遇应了一声,似乎全然未觉她瞬间的心思电转,也没再去深究她那句“当然能”后面的仓促与停顿。“也好。”他说完,目光再次移开,掠过她精致的侧脸轮廓,投向露台外更深邃的夜色。“外面冷,早点进去。”

他转身,迈步朝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入口走去,手工皮鞋踏在光滑的地砖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挺拔的背影很快被厅内喧腾的光流和声浪所吞没。

时夏独自留在露台上,夜风吹得她光裸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刚才那瞬间被周五的晚上。

窗外是初冬的雨丝,细密冰冷,敲打玻璃窗。温暖的灯光将偌大的餐区切割成一块沉静、充满木质与食物香气的空间。长条餐桌铺着质感厚重的米白色亚麻桌布。餐盘骨瓷温润,食物在灯光下散发着热气和色泽。时遇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切着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羊排,银色刀刃与盘底接触发出极细微的轻响。时夏坐在他右手侧下方。

“苏家那边,”时遇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拭了拭嘴角,动作带着他一贯的分寸感。声音不高,打破了餐桌上轻微的碗筷磕碰声响,清晰而沉稳地切入。“正式提了一次,想两家人坐坐,聊聊苏明宸和你的事。”他抬起眼,目光直接落在时夏脸上,没有任何铺垫和拐弯抹角。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明了的、必然的结果。

那瞬间的感觉很奇异。明明是预料之中的走向,但真正听到这决定像一块冰凉的石头被抛进平静的心湖时,时夏依旧感到一股极其细微的电流沿着脊椎窜过,带来短暂的战栗。她捏着银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指节微微泛白,勺柄冰凉的硬质感从指尖传来。

她停下搅动浓汤的动作。汤汁温热的气息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眼睫一下。一秒,或许两秒。在这短暂的空白里,无数碎片化的图景在她脑中疯狂闪回:福利院台阶上粗粝的水泥触感、初来时面对华丽餐桌无处安放的恐惧、无数个独自练习到深夜的琴音、镜子里无数次练习的依恋神色、升学宴上苏明宸被灯光勾勒的俊朗侧脸……

最后都定格成一个念头:她要踏出时家精心构织的牢笼了。钥匙,或许就在眼前这个男人手里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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