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棋盘上的她
本书标签: 现代  都市言情 

棋盘上的她

棋盘上的她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被惊扰后的、恰到好处的怔忡。那点战栗被完美压制下去,转换成一种混合着意外和无措的表情。汤勺在她手中轻轻搅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舀起汤,动作有些僵硬。“……联姻?”声音不大,微微拖长一点尾音,带着点被雨水打湿羽毛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这么快吗?”她的目光在时遇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像是不敢面对般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浓密的阴影,“可……可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下去,像裹在细密的雨声里飘来的叹息,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软弱:“叔叔……我还……没准备好……”

她仿佛下定了某个艰难的决心,重新抬眼看向时遇。餐桌顶灯的光芒温柔地洒落,正好清晰地照进她的眸子里。那双眼像浸在清水里的黑玉,湿润的流光在眼底脆弱地转动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里面交织着痛苦、不舍、挣扎——所有他或许期望看见的情绪。“我……我想留在您身边……”声音轻得像低语,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能吹散,“一直。”

空气仿佛在这句“一直”之后凝固了片刻,只剩下窗外的雨点孜孜不倦敲打玻璃的细碎声响。时遇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平和得像审视一件瓷器上温润流淌的釉色,如同他每次看她弹奏最后一段乐章,带着一种洞悉所有细节变化的了然。这了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能穿透那层精心涂抹的情绪脂粉,直抵深处。

他看得太久了。时夏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手指蜷进了掌心,指甲嵌进柔软的皮肉里,压出一片浅白的印痕。是她的演出不够完美吗?是那点失控的战栗被他捕捉到了?还是这句“一直”过于刻意?她面上强撑的无措与委屈不曾动摇分毫,可心跳在肋骨下擂动得越来越沉重。掌心几乎被指甲刺疼了。

最终,时遇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痕极淡,几乎融化在他没什么变化的唇角线条里,说不清是兴味索然,还是某种更深沉的默认。

“那就去吃顿饭吧。”他移开目光,重新拿起刀叉。餐刀划过瓷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简洁平和,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过。“你年纪虽然不大,但总要学着自己衡量这些事情。”他切下一小块羊排,放入口中,咀嚼的动作斯文优雅,声音在咀嚼间隙稳稳传来,“这不过是一次……两个家族对彼此未来路径的交叉点进行一次确认。无论最后落到哪一步,见一面本身并无害处。去接触接触现实,很好。”

刀叉划过精致骨瓷盘的声响很轻,落在这骤雨敲窗的寂静空间里,却显得格外突兀。时夏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羽如同帘幕,遮挡着眼中所有汹涌的情绪暗河。那瞬间的寒意与解脱感交织着,在她体内如电般流窜。

接触接触现实?

原来在这偌大的棋盘上,在她步步为营了十二年、付出了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表演之后,在这个终于按计划触碰到一个关键节点的时刻,她奋力营造出的这场情愫纠葛、这些无声的挣扎与恋恋不舍,在那位执棋人的眼中,仅仅是“一次确认”?轻飘飘地如同拂去裙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看她的表演,如同观赏一场技艺尚算纯熟的木偶戏,眼神里连一丝真正关乎情欲的波澜也吝于施舍。

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刺痛感从心底最深处骤然蔓延开来,夹杂着一丝被她自己唾弃的失望,又迅速被一种更加巨大的、如冰山般压下的空虚所取代。他根本从未投入过。她这十二年的“演技”像是一场盛大的独角戏。

她端起手边的水杯,冰凉的杯壁灼着她的指尖。借着喝水的动作,她闭了闭眼睛,将那一点失血的苍白锁在眼皮底下,再睁开时,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脆弱如瓷的人偶重新拾起了它的灵魂,或者说,重新戴上了那副早已融入骨血的、名为“乖巧棋子”的面具。

“我知道了,”时夏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温顺的妥协和努力收拾心情的坚强,“我会好好准备去见苏叔叔他们的。”她抬起头,望向时遇的目光恢复了清澈,那层水汽似乎被勉强压抑下去了,透出一种柔弱的坚毅,如同露水未干的花瓣,“谢谢叔叔教我。”

冬日被冷风吹得蜷缩起来,空气里漂浮着枯叶和新旧一年交替时那种独有的微凉气息。新年过后不久,京州迎来了短暂的回暖,阳光难得地铺洒开来,落在厚重的车窗玻璃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光晕。

深色的加长轿车如沉默的猎豹,穿过喧嚣的都市丛林,最终稳稳停在苏家位于城郊的私邸门前。车门被侍者无声地拉开。

时夏下车,挽着身边英俊耀眼的苏明宸的手臂。苏氏底蕴深厚,在时氏偏重地产物流的版图上,更多渗透在文教金融的领域里。这处占地广阔的老式洋房府邸,风格典雅低调,与周遭的自然景观几乎融为一体,无声诉说着主人不事张扬却根深蒂固的实力。

苏明宸今日一身考究的深色西装,裁剪合体,面容英挺,眼角眉梢间流转着一股世家子弟的自信风流。他微微侧身,手自然地护在时夏腰后,姿态既有世家公子的从容,又刻意流露出几分即将为未婚妻引荐长辈的亲昵。

“放心,”他微微低头,在时夏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祖父是严肃些,但对你赞不绝口。”这句话说得极巧妙,既点明了长辈可能的严肃态度,又暗示了早已铺好的路,强调了她的魅力,也隐晦地抬高了苏家的接纳门槛。

时夏配合地挽着他的手臂,脸上漾起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她穿一件剪裁简约却细节精湛的淡灰色羊毛小洋装,长及膝盖下方些许。没有过多缀饰,却在肩线、领口和腰身的处理上显出名师功底,流畅且富有不动声色的高级感。头发柔顺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她今天甚至没有佩戴什么夺目的首饰,只在纤细的手腕上搭了一条色泽温润的珍珠手链。通身气质沉静、知性,又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清澈,像一幅精心调配了灰阶色彩的水墨画,雅致得宜。

大厅厚重古朴的木门无声地滑开。门内温暖的灯光混着悠扬的古典乐流淌出来。

客厅空间高阔,低调而奢华的品味体现在每一样陈设细节中——从真皮沙发沉稳的触感,到壁炉火焰上方悬挂的文艺复兴风格油画斑驳的油彩质感,再到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雪松与旧皮革混合的馨香。苏家的掌权者苏泰老先生端坐在主位沙发中,灰白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有着商海沉浮沉淀下的沧桑与严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在时夏进门的瞬间,便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落在她身上。

时遇已经坐在苏老先生稍侧的位置。他们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当新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话语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苏老先生的打量毫不遮掩。那目光像探照灯一般扫过时夏的面容,她的脖颈,她搭着苏明宸手臂的双手,最终落在她那双沉静如墨玉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审视货物成色般的精确和商人的算计本能。

时夏在那目光扫来时,身体微微绷紧了一瞬,挽着苏明宸的手臂也下意识地收拢一点。这是一种属于晚辈面对威严长者时、近乎本能的、混合着敬畏与紧张的姿态。

“祖父,”苏明宸适时开口,声音朗润,打破了那份带着压力的审视,“时夏一直想来正式拜访您。”

苏老先生脸上那层绷紧的肌肉线条缓缓松弛了一些,甚至挤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和蔼”的笑意,尽管那笑意并未全然抵达眼底。“时丫头,”他颔首,声音浑厚,“嗯,不错。过来坐。”语气里的赞许,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知是在评述她的容貌气质,还是对时遇交出的答卷表示满意。

时遇也在这时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时夏身上。他那眼神温和依旧,像是在苏老先生严苛目光下投来一种无形的、象征性的庇护。他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算是无声的鼓励。

时夏适时地回应了苏老先生一个谦恭羞涩的笑容。在苏明宸的引导下,她在苏老旁边位置轻轻落座。皮质沙发传来坚实的支撑感。苏明宸就坐在她身边,位置亲密。苏老先生的话匣也随之打开,从时夏就读的建筑系课程,到时遇对晚辈的培养,偶尔夹杂对苏明宸不着痕迹的敲打。时遇话不多,大多是沉稳的应和,视线却不时飘过苏明宸自然而然落在时夏手背上的指节,又或是扫过她因认真倾听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姿态,垂目倾听,偶尔抬眼回应时,唇角弯着柔和的弧度。在苏老先生几次对她“安静懂事”、“眼光独到”的赞扬声中,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被长者肯定的羞赧。只有当苏老先生询问她对苏家控股的一家南方教育集团近期一次被媒体颇有微词的收购是否有什么看法时,时夏才微微抬起头。她思考了片刻,声音清润,用词简洁,表达温和且逻辑清晰,既未显得锋芒毕露,又准确点出问题关键和可能的舆情应对方向。

这简短点评引来苏老先生眼中一丝亮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时遇一眼,没说话。苏明宸则在旁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骄傲的笑意。

整个会面在一种其乐融融、却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苏老先生满意地起身,拍了拍时遇的肩膀,又对着苏明宸和时夏说了几句场面话。

回程的车上,车厢内异常安静。窗外流动的街灯光影如同无声的幻灯片,在时遇半明半暗的侧脸上不断明灭。

车子平稳地汇入主干道流淌的车河。许久,时遇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询意味。

“开心吗?”他没有回头看她,目光依旧望着前方流光溢彩的夜色街景。声音很轻,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

这问题来得毫无征兆。时夏正沉浸在方才会面结束时那种巨大的、踏出关键一步的松弛感里——苏老先生的眼神,苏明宸的维护……一切都如预演般完美。她几乎下意识地应道:“当然开心呀。”语气轻快,带着少女掩饰不住的欣喜。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语调里的雀跃也过于饱满自然,以至于似乎暴露了更多计划成功的满足,而非仅仅是对未来期许的兴奋。车窗外流动的光滑过她的眼睑,眼底深处一丝被快感点燃的火苗还来不及完全熄灭。

旁边忽然低低地传来一声呵笑。

是时遇。声音很短促,像被什么呛了一下,又像是实在忍不住。

时夏心头那点没散尽的得意骤然凝固。她猛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时遇。

他依旧望着前方,只有唇角勾起一个无法忽视的、带着了然玩味的弧度。那弧度和平日温和包容的微笑截然不同。像是终于透过层层叠叠的画布,精准地看到了画面最深处那个隐藏的标记——那个真正能引起他短暂兴味的点被瞬间戳穿。

那笑意让时夏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窜起。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那种纯然欣喜的表情,甚至刻意让眼底多了点迷茫,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心跳却在封闭的车厢里撞击着耳膜,如同密集的鼓点。

他知道了什么?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只是一瞬间的真实情绪泄露,还是早已窥见了整个剧本?无数疑问瞬间绞紧了她的思绪。她看着时遇那意味深长的侧脸线条,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演技在他面前,或许薄得像一张能被轻易撕碎的纸。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婚纱的绸缎在指尖划过冰凉滑腻的触感,礼服设计师的手指带着香氛气息在她腰间比量,戒指尺寸一次次核对。苏明宸在她公寓门前的等待成为常态,豪车、花束、精心准备的、偶尔略显笨拙的小惊喜……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时夏精心构画着“幸福新娘”的模样,朋友圈里充斥着每一分“甜蜜”的痕迹。她对着镜头的笑容永远灿烂,带着对未来的笃信和期许。

只是在夜深人静,对着窗外都市冰冷的星火时,她偶尔会闪过时遇车上那个短暂又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像一根极其细微却顽固的刺,嵌在某个不被注意的角落。但也仅此而已。她不允许自己陷在这无用的困扰中。目标就在前方,已触手可及。

婚礼选址在苏家名下临海的一座私人庄园。日子定在盛夏将尽的一个周末。阳光慷慨泼洒,澄澈得如同新磨的琉璃。远处的海水卷着细碎的钻石涌上沙滩。

巨大的白色仪式亭依海而立,花艺师耗费心血的杰作——从亭顶垂落的瀑布般的玫瑰与铃兰,纯白底色中跳跃着淡淡的香槟色,如同倾泻而下的凝脂,馥郁的香气在带着咸湿海味的暖风中弥漫。观礼的宾客席被繁复名贵的鲜花簇拥。宾客们穿着华服,珠光宝气,低声交谈的笑语如同背景里最和谐的伴奏。远处海浪永无止息地奔向岸边,哗——哗——

时夏穿着为她量身定制的珠光缎婚纱,一层层柔滑如水的裙摆拖曳在身后精心铺设的洁白地毯上。头纱轻薄如晨雾,在阳光下晕出一圈柔光,堪堪遮住她大半张脸。在父亲的牵引下,走向等候在仪式亭另一端的新郎。这一流程本无父亲角色的设定,但苏家老爷子拍板,希望场面更圆满。于是“父亲”的角色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时遇肩上。

管风琴演奏的婚礼进行曲庄重而宏大,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许诺意味。海风穿过宾客席,带来细微的凉意。时遇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花亭入口,穿着一身完美贴合他身形的深色礼服,神色是惯常的平和温煦,如同最为称职的守护者,轻轻挽住她戴着长手套的手臂。

薄纱朦胧,世界被过滤成一片柔软的微光。时夏的目光穿透这层柔光隔阂,落在几步之遥苏明宸的脸上。他穿着笔挺的定制礼服,英俊的面容在阳光下无可挑剔,看向她的眼神热切温柔,透着无可置疑的诚意。宾客们盛装微笑,目光交织在她身上,如同欣赏一件即将被郑重交付的完美艺术品。

时遇扶着她,一步一步,稳定而缓慢。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层层厚重的缎料和手套,传递着一种近乎绝对的安全支撑感。只有时夏能感知到,那支撑之下,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张力在手臂间流转,沉静但不容忽视。她目不斜视,维持着圣洁新娘该有的姿态,所有感官却敏锐地捕捉着身旁这具熟悉又充满未知危险的存在。

走到亭下位置,时遇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她。隔着一层被海风吹得微微摇曳的薄纱,时夏能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

按照流程,他要抬手为她揭开这象征着纯洁遮羞的面纱,然后将她的手郑重交付给另一端等待的新郎。

大厅里骤然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连管风琴庄严的余韵和远处规律的海浪声都仿佛被隔绝开来。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花亭中心这对养父女身上——即将完成的交接仪式象征着某种权力和情感的最终传递。

时遇的手抬了起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仪式感特有的庄重。那是一只稳定、有力、能轻易执掌庞大商业帝国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探向那层柔薄的面纱边缘。阳光似乎在那指尖停留了一下。

指尖即将触碰到轻薄纱料的瞬间,时夏的目光隔着朦胧丝纱,牢牢攫住了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就是现在!

没有犹豫的余地。那是她自己设定的关卡,一个必须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剥掉最后一丝伪装的时刻。她要将自己最本质的底牌,掷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这场绵延了十二年博弈的最终确认。或者说,挑衅。

那双沉静了十二年、习惯了藏在柔顺后的眼睛,终于在薄纱后面陡然锐利起来,如同沉睡的利剑豁然出鞘!所有的温柔、羞怯、乖顺被瞬间抽离剥净,剩下的只有一片纯粹到冰冷、锐利到刺骨的野心!那光芒如此炽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毫不躲闪地刺向时遇。

如同最精准的狙击,正中心脏。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个呼吸都无法测量的时间。极其短暂,短暂到所有凝神屏息的宾客都未曾察觉任何不妥。但时夏看到了。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温煦平和的深潭骤然一凛,如同投入一块最坚硬的寒冰,激起了瞬间翻涌又骤然凝固的巨大波澜。那被冰壳覆盖的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是惊愕,或许是彻底的了然,或许还混杂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被骤然刺中的……战栗?

时遇的目光与她眼中那道冰冷锋利的光芒死死锁住。隔着薄纱,在这最盛大也最隐秘的时刻,无声的锋刃铿然交接!时间凝滞。连风声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温婉假象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野心毕露的金属内核。

然后,那停顿的手,以一种更加沉稳、更加不容置疑的力道,向下,稳稳地掀开了她的面纱。

婚礼当夜,苏家特意为新人准备的别墅临海而立。巨大的落地窗直面着深沉的夜色和远处墨色海洋中零星的渔火。夜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花园里夜来香浓郁的甜味吹进半开的窗。

喧嚣褪尽。奢华的大厅里堆满了婚礼宾客们精心挑选、价值不菲的礼物。花篮依然鲜艳馥郁,空气中残留着美酒、雪茄和香水混合后沉淀下来的余韵。苏明宸在楼下,被苏家几个至亲缠着继续喝酒叙旧,爽朗的笑声隐约传来。

二楼宽敞的主卧室,巨大的衣帽间一侧连接着宽敞的更衣室和巨大的步入式淋浴间。灯光是精心设计的暖黄调,足以照亮满室流光溢彩的昂贵细节——华美的波斯地毯厚重松软,梳妆台是整块切割的老料木料,一排放置昂贵化妆品的壁格灯带柔亮。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映照着刚刚走进来的身影。

时夏站在镜子前。身上那件凝聚了无数艳羡目光、耗费了顶尖手工艺的纯白婚纱此刻松垮地堆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她身上换了一套简洁利落的真丝家居服,米白色,剪裁得像一件低调的战袍,勾勒出比例匀称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形。脸上精心描画的新娘妆容已经洗去,露出洁净通透的肌肤。她抬手,随意地将挽了一天的长发解开,柔顺如海藻的长卷发倾泻而下,瀑布般散落在肩背。

镜中那双眼睛,再无一丝伪装的柔顺,清亮得如同被寒泉洗过,锐利,深不见底。十二年来压抑得太久的真实,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释放在这面巨大的镜子中。

主卧套房的厚重木门无声滑开。时遇站在门口。他没耳中。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又精准地剥开眼前这片盛大的浮华表象,露出最深处的本质。“苏家的权势,稳固无忧的婚姻,从此之后,你拥有的一切,都握在你自己手里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镜中她的脸上,“彻底自由,嗯?”

这“彻底”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时夏缓缓转过身。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精心设计过的慢放镜头。她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眼神冰冷锐利得如同镜面抛光的钢铁,迎向时遇平静的审视。

她没有直接回应那句关于“满意”的质问,也没有被“彻底自由”四个字所牵引。她微微偏了偏头,一缕卷发垂落在颊边,被她用指尖轻轻拂开。这小小的动作流畅自然,充满了一种无需掩饰的从容。目光始终凝在时遇脸上。

“时先生,”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太多刻意渲染的起伏,也并非冰冷的平板,只是一种陈述事实的、略带沙哑的平静。这不再是苏少夫人,也不是十二年来那个被精心塑造的“时夏”。她用最本质的身份定位称呼了他,声音在过分空旷安静的新婚套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字字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我好像……不用再猜您怎么看我了吧?”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逾千斤。

镜子映着时遇。他斜倚门框,手中酒杯平稳,琥珀色的酒液纹丝不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疏淡的神情。但她这句锋利得如同解剖刀般的陈述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遇搭在门框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细微,仿佛是冰冷的瓷器骤然遇到温度更低的冰水,皮肤下意识绷紧。

那短暂的、生理性的微小痉挛没有被镜子忽略。

上一章 棋盘上的她 棋盘上的她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