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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师与她的春天(上)

浮生杂念

汽车在最后一段能称得上是路的土石尽头猛地颠簸,像吐出一口哽了太久的浊气,终于彻底熄火停住。我拖着那只磨破了轮子的行李箱,站在漫无边际的黄沙里,望着远处那片被黄土裹挟的、低矮的瑶寨。风卷着沙粒,抽打在脸上,细微的疼。这就是我选择的路,广袤、苍凉,死亡之地边缘摇摇欲坠的生机。

我叫江秀珍,永和镇出来的姑娘。那个家里,我的性别是原罪,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成了唯一能暂时赎罪的符咒。一毕业,父母那双被生活磨出厚茧的手就急急把我往会计的行当里推——安稳,来钱,能贴补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家。我不。账本上的数字太冰冷,我想触碰一些真实的、滚烫的未来。听说国家在号召西部支教,那里穷,那里苦,那里需要微薄的力。我就来了。

傅向阳送我上的火车。他嘴唇抿得发白,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沉着一潭我看不清深浅的幽暗。“秀珍,非去不可吗?”他最后只是问,声音干涩。我用力点头,攥着他的手:“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他沉默地把我搂进怀里,那个拥抱勒得我肋骨生疼,像是诀别。

同来的只有十个老师,面对一所破败得几乎随时会散架的学校和密密麻麻、眼神怯生生的学生,我们像投入巨湖的十颗小石子,连水花都溅不起几朵。沙尘暴来的那个下午,天瞬间黢黑,鬼哭一样的风声像是要把这片土地彻底撕碎。我缩在漏风的宿舍里,上吐下泻,水土把我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可是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站上那方吱呀作响的讲台,底下几十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像荒漠里最珍贵的星星。值了。一切艰难,在看到那些光的时候,都值了。

有个小女孩,叫小春。她总是挤在最前面,用磕磕绊绊的普通话问我“老师为什么”,辫子总是毛毛躁躁,眼睛亮得惊人。她像我,太像小时候那个在永和镇野地里奔跑、同样不被期待却拼命想抓住点什么的我自己。

可她的座位空了好几天。

“小春不上学了。”班里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没下雨。

我不信。踩着漫过鞋面的浮土,我一路打听着找到那个几乎被沙土埋掉一半的村子。她就在那儿,瘦小的身子扛着快比她高的柴捆,每一步都趔趄。

“小春!”

她回头,看见我,眼睛猛地睁大,蓄了一包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老师。”

那声哽咽的称呼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她所谓的“家”里,昏暗的灶房边,她的“家长”——一个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男人,吧嗒着旱烟,眼皮都懒得抬。“女娃子,读什么书?认几个字还能飞出这山坳坳?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如早点换点彩礼实在。”

荒唐!冰冷的荒谬感裹着愤怒冲得我头晕。“她才多大!学习是出路!”

“出路?”那男人嗤笑一声,混浊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上下打量我,那目光黏腻又算计,像毒蛇的信子。“老师的出路好?那留下呗,给我儿子当老婆,正好……”

空气瞬间凝固。我后背窜起一层冷汗。另一个男人从里屋踱出来,眼神同样让人不适。小春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们的腿,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老师你走!快走!!别再回来——!”

我几乎是连滚爬跑出那个村子,心脏快要撞出胸腔。身后是小春嘶哑的哭喊和男人粗鲁的咒骂。黄沙扑打,我跑得肺叶尖都疼,那绝望的窒息感却挥之不去。

我不能扔下她。那个像我一样,却不被允许有未来的她。

可我的支教补助微薄,大部分还得寄回永和镇,填塞父母永不满足的索取。一个月下来,囊中羞涩得可怜。我还能怎么办?

从此,熄了煤油灯的深夜,我在宿舍角落就着一盏微弱的小台灯,做起了手工。编结、缝绣,什么都做。手指被针扎破,眼睛熬得通红。别的老师睡下又醒来,看见我还在灯下,叹口气:“秀珍,何苦?”

何苦?我眼前全是小春最后看我那一眼,全是她嘶喊着让我快跑的样子。我得救她。我必须救她。

钱,终于一分一分地凑够了。那叠皱巴巴、浸着汗水和指血的票子递出去,换回一张薄薄的纸,和一个紧紧跟在我身后、沉默得可怕的小春。

她懂事得让人心酸,不哭不闹,在学校依旧怯生生地喊我“老师”,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夜深人静,我搂着她躺在吱嘎响的板床上,她会突然开始小声啜泣,然后在梦里极委屈地、一声声地喊:“妈妈……妈妈……”

我的心被那梦呓碾得粉碎。我轻拍着她瘦削的脊背,哼着不成调的安眠曲,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小春乖,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我在。我就只剩你了。或许,你也只剩我了。

沙土像是永远刮不完,昏黄的天幕压得人喘不过气。又一场沙尘暴持续了整整三天才意犹未尽地散去,留下一个被黄沙重新涂抹过的世界,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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